正文 愛與愛與恨 — 靜時–01

柳静时一直都爱着他的父亲,无论中间发生了什麽事,这份爱都不曾抹消过,可能因为一时的阴霾而掩盖不见,但它确实存在。

柳静时在还被称呼为小时的年代有个人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学校教唱「可爱的家庭」那晚他回家高歌给父母亲听,三人喜乐的抱在一块亲吻彼此。假日父亲会空下时间,驱车带着一家人郊外踏青,父亲手把手的教他放风筝,学会在草地上奔跑,会把他架在肩膀上让他摘果园里树上的果实,他会躲在母亲的身後跟父亲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对柳静时来说这些回忆无可比拟的珍贵、美好,却在不知不觉中萌生出裂痕,最终碎裂一地。碎裂前若能注意其实有迹可循,那些微小的裂痕总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忽略,以致错失弥补的机会。

小时跟父亲很要好,总是跟在父亲身後像只小跟屁虫黏着不放,他还记得第一次他跟在父亲身後看见了隔壁房间的新世界,趁着父亲不注意时带着高度兴趣溜进去探险,当他拿起一本好重的书籍时父亲便紧张兮兮地钻进来接走了他手上的本子,几次下来小时生气了,他哇哇大哭起来一张小脸哭得红通通眼泪鼻涕齐流。父亲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彷佛是知道自己错了也没大声责骂,蹲下身朝他道歉,小时渐渐歇下哭声,吸着鼻涕软着声音说:「拔拔知道错就好。」

他又不会把东西摔坏,拔拔不要这麽紧张。这是小时再大一点後会反驳的话。

後来小时的身高抽高了点,能碰到更高层的书架,趁着父亲还没回家前又溜进去从上面翻出了包着泛黄塑胶书皮的大本子,拿下来的时候掀起了一点灰尘,小时喷嚏连连却不减兴致的爬上床翻看。

这是一本相簿,他们一家人也有好多这样的本子,里面有好多的照片,有满满的父亲、阿公、阿嬷,还有一个小时认不出来的叔叔。叔叔跟父亲的年纪都好小,很像他现在的身高,小时看着看着打了个呵欠,疲倦的垂下眼帘睡着了。

当他再度醒来时父亲已经回来,他爬向父亲抱着他的大腿继续睡,临睡前他似乎看见父亲的眼里闪烁着不明水光。但小时没有深究,他敏锐地感到父亲有些哀伤,小手安抚地拍拍父亲大腿,双眼一闭又睡着了。

那日过後的某日父亲取下了几本相本,开始跟他话常小时候,然後小时终於知道相本里那陌生叔叔是谁,是一个叫做陈景熙的人,父亲说这人是他的兄弟、好哥们。小时问:「拔拔,什麽是好哥们?」

「好哥们就跟你很要好的男生朋友,你可以为他两肋插刀情义相挺的人。」父亲温柔笑眯了双眼。

「唔,把刀子插在这里吗?」小时摸了摸胸前的小排骨,童颜童语的说:「这样很痛吧?拔拔也插过吗?」

父亲的笑容变得有点复杂,小时看不懂,但他听得懂父亲愁绪的语调:「……有喔,真的很痛的,但是他是这辈子跟拔拔最好的人,拔拔很开心可以这麽做喔。」

「那我以後也会遇到吗?」

「会,大家都会遇到这麽一个人的。」小时很期待能够遇到这个人,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柳静时的个性、习惯、思考模式都深受父亲影响,他的教育几乎是父亲一手包办,对於相处的认知、摩擦的处理方式都源自父亲,所以父亲在柳静时的心里树立了一个高大厉害的形象,他喜欢父亲,喜欢父亲的温柔、声音、聪明的脑袋跟温暖的怀抱以及爱。

但柳静时不知道父母亲曾经为了教育他的问题争执过,也不知道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越走越歪。他只知道阿公阿嬷走後父亲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是与他那麽亲近,那阵子他刚好进入青春期,身高开始迅速抽高、变声,男同学们变得喜欢在上厕所尿尿时赏鸟与比大小。起初柳静时也会跟着一起赏,可赏着赏着似乎出事了,柳静时发现自己对男生的身体很有兴趣,有兴趣到都不敢一起赏鸟比大小,深怕一个一不小心被别人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他原本可以问父亲,但碍於青春期的羞涩柳静时最後一句也没有问,等到高中他发现除了对男生身体有兴趣还可以喜欢男生,柳静时突然不慌了,他冷静下来找了辅导室的老师进行了一场秘密对谈,才鼓起勇气跟父亲说。

世界突然扭曲了。

柳静时抱着好不容易积攒来的勇气要与父亲出柜,但他万万没料到父亲的反应如此剧烈,那些混乱的言行和狂乱崩溃的眼神烧得柳静时脑子一片糊,他觉得愤怒,觉得不可思议,可更多的是害怕,害怕父亲疯狂的行径与言语,害怕父亲那如炬目光彷佛要将他撕咬开来吞咽下肚。

父亲的阻止不能抹灭柳静时萌生的爱苗,柳静时还是向那男生告白了,初入情场的柳静时竟一举成功的交到了男朋友。他们午休时间或放学後会来场甜甜蜜蜜的小约会,找个僻静的角落拉拉手、拥抱,花了一段时间进展到亲吻。

那阵子柳静时特别爱上课,学校是天堂,他能自由说话、自由行动、自由恋爱,可家变调成了地狱,父亲会严格的控制柳静时的行动,让他在书房里写功课、温习、预习,心血来潮就抱着他呢喃着听不懂的话。柳静时觉得很可怕,却又不敢告诉母亲,他能冷静面对自己的性向,却没有办法冷静面对疯狂的父亲。

事情总发生在措手不及间。

那天柳静时本打算明天去求助辅导室老师,他心事重重的走在男友身边,一点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人早早就发现他,而男友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使尽办法逗他笑,然而处在热恋期中的青少年总是不经撩拨,两人一个拐弯就躲进平常缠腻的暗巷里,他们缠绵的换了几个吻後的下一秒柳静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後拉开,当他站稳时男友已经被一拳揍倒在地,嘴角挂着血。他怔楞的无法反应,然後脸朝左一偏,热辣的感觉便胶着在脸颊上挥之不去。柳静时脑子一阵晕眩茫然,仓皇间他只看见男友错愕吃疼的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拖走。那使尽拖着他的男人是他的父亲柳谦和,路边的行人皆讶异地看着他们路过。

柳静时就这样一路被父亲拖回家,家里没有人,阿公阿嬷早在他国中就走了,母亲也还没下班。当那扇门乓地关上,柳静时的心跳如擂鼓般作响,父亲像头野兽将他压制在墙上嗜血的盯着他,在父亲俯下身企图亲吻他时,柳静时不知何处生来一股力量,硬是一脚踹开了父亲,挣脱箝制,他甚至没有余裕多补地上那头哀号的野兽几脚,反倒趁机逃出了这栋屋子。

柳静时翘家又翘课,他一路搭火车南下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的走,一开始毫无目标的他在网咖辗转流连,正当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算找打工时被夜巡的警察发现了。一天後柳静时见到为了寻找他而憔悴悲伤的母亲,他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暗自决定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也绝不让母亲知道那天的事,他必须坚强起来才足以隐埋事实,所以他回家,在考上大学前的这段时间,再忍耐一会就好。

幸好母亲没有追问,他们只是一起沉默地回家,再一次像从前那样生活,但父亲已不再是父亲,他只是一个叫柳谦和的陌路人。

重回学校的柳静时处境尴尬,当日的景象被不少同学看见,加上他又消失了一个月,校园里流传着各种绯言,而他的男友自然也与他形同陌路。柳静时虽然伤心难熬,但他咬牙撑下,他无法承担转学必须再多读一年的痛苦,坚持在这读完高三。在这一年里面柳静时迅速的成长彻底脱离了稚气,他变得沉默寡言,与所有人保持适当距离。柳静时变成了一个安静冷淡的人,笑容也少了点温度。

柳静时这一年以来将自己的时间填得满满的,常日回家写作业、做习题,假日选择打工,减少待在家里看见柳谦和的时间,他拒绝与柳谦和同桌吃饭、交谈、肢体接触,连目光也总是回避开来,彻底将柳谦和当成空气无视之。柳静时不确定是不是母亲知道了什麽,但母亲跟父亲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整个家的气氛荡到谷底,罩上阴影。

终於捱到考试成绩公布填写志愿的那天,柳静时选了特别偏远的学校,如愿以偿地以正常的方式离家,这一去柳静时十年不曾归来。

离家的柳静时如获新生,重新拥抱自由的感觉令他重新崭露笑容,几乎将过去抛诸脑後,但某人似乎看不惯他的逍遥,在大三那年期末考时腆着老脸来祈求他的原谅,同学来回几趟的转述後,柳静时气疯了,索性加油添醋的将过去的事情和盘托出。这时候的柳静时完全不管事後会遭遇同学怎样的眼光对待,他就是不想要接受那人的道歉、不愿看见他的脸,才离开家里,为什麽还要追过来?还好意思说「爸爸,对不起你」?

柳静时怀着快意地躲在角落看着一群愤慨的同学帮他出口气,他们大肆讥讽着柳谦和,骂他,甚至作势要挥拳揍他,逼着他一路向後退去。起初柳静时还能衔着笑,到最後柳谦和佝偻离去的背影和不断拭泪的动作深深刺痛了柳静时,久久挥之不去。纵使这般对待柳谦和,柳静时的内心仍没有快乐,他并没有从报复中感觉到快意,反倒盈满苦涩与错综复杂的揪心痛苦。

他分明将柳谦和赶走了,为什麽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柳静时红着眼眶仰着脸,不让莫名其妙冒出的酸涩泪水掉下来,情绪好些平复後他转头见到一人站在一旁凝视着他,柳静时狼狈地吼了声:「看屁!」瞬地跑掉,自然没看清那人的表情与长相。

这件事後来没有人再提,很快的柳静时来到了大学生活最後一年,身为老鸟的他参与了大学生活最後一次迎新活动,柳静时在那次活动认识了博班学长傅于乐,方对上眼的刹那柳静时便移不开视线,傅于乐有一双澄清温柔的眼睛,那是柳静时的最爱。

傅于乐朝他一笑,高举可乐对他做了个俏皮的表情,柳静时笑了,他很喜欢这个人,几乎是一见锺情的感觉让他那晚非常愉快,那是彷佛除去阴霾的轻快感,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轻松的感觉了。

几天後傅于乐出现在学生餐厅,开启了两人共餐的日子。傅于乐的话不多,柳静时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在一块吃饭多数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却很令人放松。不咸不淡的关系一直维持到柳静时生日那天,傅于乐忽然说:「你想不想要一个男朋友?」

「……你吗?」柳静时差点被柳橙汁呛到,连忙吞下,既错愕又想笑。

傅于乐沉下脸色,「还有其他人报名吗?」

「没有。」柳静时伸手勾住傅于乐的食指,两人开始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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