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看完报导之後,也吓到了,表情和我一样惨白。不过他马上调整情绪,要我先等一下,他花了半个小时,直到所有客人的餐点都做完,这才倒了杯能够镇定情绪的清菊茶给我。
虽然我不认识那老太太,也不过昨晚听过她的故事,仅是一面之缘……可是,为什麽打击会这麽大?
「没想到真的会这样。」阿成哀伤的说。
「什麽意思?」
「其实昨晚她就露出那种表情了啊,她谢谢我们听她说故事的时候,感觉好像放开了什麽,准备去很遥远地方的表情。」他看起来好像很笨,但观察能力却很敏锐。
「那你为什麽……」
「不阻止她?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利吧。我对她什麽都不了解,又怎麽知道人家承受了多少痛苦呢?单凭一个故事?」
是啊,我们都不了解她,只不过是听了点她人生的一部份,她所承受过的事情,陌生人又怎会了解?就像别人也永远不懂我内心的渴望。
「突然觉得你真的没有我想像中的笨。」该说是因为单纯吗?有时候单纯的人反而看得到更多真实,因为受过社会洗链的我们,早就无法用最简单的目光去看任何事物了。
「你可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呢。」他傻呼呼地笑了。真奇怪,原本打击还很大的我,看到他这种纯真的笑容,感觉世界都跟着温柔起来似地。
等到那两桌客人离开之後,我仍赖在这里不走,一部分是想缓和这份打击,另一个原因就是在等他的故事了。
因为天气闷热的关系,他在厨房里忙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端了两杯蜂蜜冰淇淋。
「自己简单做的,消消暑。」他说着。
我吃了一口,牛奶的冰淇淋不会太甜而且很香,再配上一点点的蜂蜜,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口味。
「上次说到你被丢在机场,然後呢?」
「我就知道你留下来一定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我疑惑的看着他,他一接触到我的双眼,有点不知所措地别过视线。
此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冷漠,原来那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去世,在生命中是这麽昙花一现的事,一个多小时前还在为此惆怅的我,现在又像是忘记一样,可以重拾心情听新的故事,我可能比林易熙还要冷血。
「我哭着求她别走,她当然还是走了……」他叹口气,「全部的钱当然也都在她手上,包括所有的存款和卖了店面的钱,通通都在她那。我霎时身无分文,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用着很烂的英文在那边到处找工作,而我能做的也只是餐厅的洗碗工,还换了好几间餐厅,毕竟他们只要能请到别的人种,就绝对不会用亚洲人。直到第三个月换到的餐厅,才让生活稳定下来,那时的我也多少会了一些基础法文,住的是便宜的青年旅馆,每天虽然在洗碗,可是二厨对我很好,偶尔会偷教我煮一些菜,在法国洗碗洗了快一年,我才存到足够的钱回台湾。
你问我为什麽不打电话给家里?
怎麽敢问呢?我不但不帮忙家里,原本是打算不说一声地和女友到法国住,我怎样也开不了口啊。当然,我一回台湾就直奔家里,才知道老爸生病了……老爸没有怪我怎麽一年的时间联络不上人,直说还好死之前还能见见我……只是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无法及时买回老家。」他吸着鼻子,我递给他一包面纸。
「喂,那个女的呢?你不恨她吗?」
「我不知道她去哪了,回台湾後,我问过她身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在哪,当然我也不恨她……毕竟我真的很爱她,那个时候。」
「拜托,她害你一无所有耶!」
「不是这样的喔。如果没有这样的过去,现在的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这麽喜欢做菜,原来看见别人吃得很开心、很幸福,这麽让人愉快。而且也不会认识一个法国的好朋友,就是那个二厨,以後我去法国玩也会有地方住呢。」
「该说你坚强还是笨啊。」也太容易满足了吧,怎麽可能会有这种毫无怨恨的人呢。
「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把情绪过份扩大,日子当然会轻松很多。」他微微浅笑。我想,还是会有这种人吧,的确有时都是自己在为难自己,给自己的标准过高,所以太拼命,所以失败时的得失心会很重,因为很重所以开始想要怨恨什麽,这些反应都像骨牌一样。
「阿成,搞不好我会喜欢你喔。」
「什麽?」他吓了一跳地脚步踉跄。
「我是说我会慢慢喜欢你这个朋友啦。」
「我、我还以为……」他又脸红了,这种纯情派真让人很想戏弄他。但说实话,他所散发出来的氛围,让周遭的人会不自觉心情放松,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
「你的故事,我收下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只用了一秒的时间,就把刚刚的亲昵感划开,隔着一条线提醒了他,我们的距离。
──纯情男,抱歉了,可我真不习惯和别人的关系亲昵起来,那总会让我不自在,好像穿了不合身的衣服一样。
「要给我看喔!」他追了出来,「如果我的故事放在杂志上了,要给我看喔!」
「知道了。」我背对着他挥挥手,空气依然闷热,口中却还残留着冰淇淋的香甜。第一次,我有了不太想就这样离开的地方。
我还真羡慕这些能够轻而易举,对我说出自己故事的人们。
为什麽能够那麽自然说出来呢?
我也好想对谁说说话,例如因为太认真投入工作而被同事讨厌时,看着网站上有人抨击我的专栏时,情侣专属节日刺激寂寞泛滥时,夜深人静想起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初恋的男孩,而彻夜难眠时,我其实都好想和谁分享的。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轻松说出来。
也许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值得别人一听的故事。在别人眼里我总是那麽过分地认真,总是活得很自我、好像很有自信,但只有自己明白,内心是多麽自卑。
偶尔莫名想大哭发泄,所以喝了酒,但曾几何时,连醉了都哭不出来了,心头那份无形的压力环绕着我,它让人迷茫忧郁,它让人只想到更多的方去走走,以为甩得掉它。
可它,始终跟着我。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利──这句话说得好听,可这结局该怎麽写又有多少人知道?
「我到底,在寻找什麽呢?」我望着天空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