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满意地享受完所有的餐点之後,他端上一杯玫瑰花茶便说,「请问今天的餐点还满意吗?」
「谢谢你让我能够回味以前那段很美的回忆。」
一听到又有故事,我露出兴趣地一起看着老太太,湿气缓缓上升,外头渐渐下起雨,我想今天真的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吧。
「这位小姐想听的话不妨坐过来?」老太太大方邀请,我吐吐舌头笑了一下,不客气地坐过去。
配合着滴答的雨声,我看着老太太的表情,彷佛是在回忆,我很喜欢听人说故事,也许就是因为,每个人要慢慢寻着回忆叙说些什麽时,那表情时而幸福、时而感慨的画面,很美。听着他们说那些际遇,脑海的画面能勾勒得很丰富,有时我很羡慕,有时也跟着悲伤,每听一次,就好像自己也跟着他们经历了一次故事。
真实人生绝对比小说来得精采,只是很多时候,人们大多并不会随便开口。需要对的时间地点,和对的倾听者。
「我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家里的家教很严格,父母都是老师,尤其对女儿的教养更是每个细节都把关。二十岁时他们替我相中了一个对象,对方也是老师,可我并不喜欢他。早在十六岁我便偷偷和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互传情书四年,我告诉他我要结婚的消息时,他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回信。
等到再次回信给我,他只问了我一句:敢不敢跟他走?
他瞒着父亲出版了一本小说,卖了不少钱,用那些钱他带着我到法国,当时连护照都是他代办的,记得准备要出发的前一晚,我非常忐忑,害怕被父亲发现,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自由了。
我们去了法国的乡下住了一年,明明语言不通却硬在那里过着简朴的日子一年的时间……」老太太说至此,表情相当的哀伤。
「那一年的时间我们帮着附近的农场打工,一起住在原本是马厩的屋子里。我们过着像是夫妻般的生活,直到他的存款用尽,仅靠着农场的薪水再也无法撑下去为止,他给了我一张机票让我回去,当时的我们身上就只够一张机票的钱。他要我等他。这疯狂私奔的後果,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回国後,才知道我爸为了我失踪的事情气得病了,回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到我都快三十岁,母亲催着我结婚,甚至到我结婚生子都没消息……我曾问过自己後不後悔,毕竟自己一意孤行的决定,让我失去了父亲,也让家里的人蒙羞。
可每当想起那时挥洒着汗水,一起天真笑着的时光,我仍然觉得……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闪耀的时光,那个时光里有他,也有我。」她哭了,老迈的脸庞缓缓流下眼泪,声音早就哽咽。
我无法想像,她所承受的悲伤有多庞大。
无法想像她必须先离开时的痛苦,或是面对着父亲的生病过世,又或者当初她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嫁给一个也许会很疼她,但她一点也不爱的人。
那个年代,有太多的不自由。为了抵抗那份不自由必须所做的牺牲,真的没办法去说值不值得。毕竟,没有身在当下,永远也无法体会。
虽然她说到都哭了,却能用这麽简单几句话诉说这段过去,大多数的人一定会认为,这是逞强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但不是的,只有真正放下那段痛苦的人,才能在某一天,能很自然地和不熟悉的人,用故事的型态说出来……要做到这样,不简单。
「他死了,对吧?」旁边,始终没有发表任何情绪的老板,冷不防地说,一说完表情还有点慌张,怕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
想不到老太太却淡淡地笑了,「是啊。等两个儿子都上大学後,我找了比较有名的徵信社,帮我去法国调查过了,原来当初的机票钱真的是最後的财产,农场的主人已经没有多余的钱雇用我们,在送我离开後,他曾去乞讨,可法国人向来讨厌东方人,不到一个月他不是饿死,而是被人打死在街头。」
混合着雨水的湿气,我嗅到了这故事里最深沉的哀恸。
无法言喻的悲鸣弥漫在空气里,那种哭不出来,满满地占据在胸口的气息,袭击了毫无防备的我们。
「现在很流行说什麽青春、青春的,也许──这对我来说,这就是属於我那个年代的,青春吧。」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结完帐,她挺着坚强的身躯,笑着说很高兴我们愿意听她一个老人说话。
我们沉默了很久,或许都还沉浸在那个故事里出不来。
「喂,还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叫我阿成吧。」
「阿成,你还欠我一个未说完的故事。」
「原来编辑都这麽需要故事啊。」他说得一脸认真。
「大概只有我吧。」
这晚回到家後,我将听完故事的心情写成一篇日记,我习惯写日记,无关需不需要交稿子,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要有天将听过的故事遗忘了。
有时候青春的疯狂会让我们在岁月里,留下无法忘却的痕迹,那痕迹充满了痛与快乐,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无法改变历史。
所以,也只能在很久以後,当成一个故事诉说给人听,并说着自己并不後悔。但真的是这样吗?或许那个後悔的自己,就藏在云淡风轻的目光里。
可奇怪的是,那段历程不管重来几遍,自己都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错误决定,这也许就是人生最矛盾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