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横滨与湘南的滨海公路上,一台银色MitsubishiSavrin呼啸而过。
时间是星期一的深夜,人人隔天都要工作的平日,即使是通往市区的主要干道上也几乎见不着其他的车子,畅通无阻,大概用不着一小时就回得了市内,刚好赶在午夜前返家。
可这时间对一个明天一大早就必须到校高中生而言,还是太晚了。
「明天跷掉早上的课也没关系,我会帮你请假的。」驾驶座上的年轻女性看着映在後照镜中,还带点稚气脸庞,轻柔地说。
安静了很长一阵子,镜子里的年轻男子才略带倦意地、缓慢地摇摇头。
「真的不需要吗?凉太。」再也忍不住,黄濑凉音彻底将视线从方向盘上移开,看向坐在後头、脸上残妆未退净的弟弟。
「没关系啦。」尽管面色稍嫌憔悴,後座上的少年依然微眯着眼,展现他的招牌灿笑,那个宛若天塌下来都不会被撼动灿笑。
「都高二了,再不好好补上因练习而落後的进度是不行的,虽然大学可以用推荐入学,但毕业考不通过的话也没意义了。」看见么弟毫无异样、一派乐天的笑容,黄濑凉音松口气,继续专注在经纪人兼司机的工作上。
最近,她觉得从小看到大的傻弟弟彷佛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各方面都可靠得让人不敢置信。
一切的变化好像是从上个月夺得I.H.冠军开始,八月中与强豪秀德的冠军赛结束隔天,「黄濑凉太」这个名字气势如虹地攻占体育版及娱乐版,无论是作为运动选手或新锐男模,他的光芒渐渐被全日本看见。
篮球之路,成长故事、模特经历、私密情报等等,关於黄濑凉太的事情全给挖掘出来,昔日的读者模特儿一跃成为炙手可热媒体宠儿。
与之相应的是,论质、论量都超乎想像的工作邀约也接踵而至,身为保护者之一的黄濑凉音本想推掉大半,让刚结束大赛的弟弟得以喘息,稍稍享受高中生应有的青春自在,没想到黄濑凉太却主动表示愿意用课余时间尝试看看,於是,在经纪公司的殷切期盼下以及二姐凉音的陪伴下,黄濑接触了好几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工作。
比如今天就在海边和几个新生代男演员拍了他人生第一个全国放送广告。
但由於参与企画的人数众多,加上导演又是业界出了名的完美主义者,他们一直磨到夜深才得以收工。
可那个一年多前还会当场扁着嘴、抱怨「累死了,明天不想去学校啦!球队练习也好想缺席!」等等不敬业台词的男孩今天却尽力完成以往被他当作「打发时间用」的工作,最让人讶异的是,他竟然主动表示要回学校,尽一个高二生的本分好好面对各种大小考,黄濑凉音光听都要感动涕零。
正为弟弟的成熟欣慰的她并没有注意到,照後镜看不到的车门边,黄濑凉太飘移至窗外的双目微微泛红,积蓄水分的眼眶隐含的绝对不仅仅是疲劳。
几个小时前还在镜头前笑着闹着17岁明日之星靠紧窗沿,缄默呆望宛若世界尽头的漆黑的海域,看似平静无波的相模湾正好就象徵了他这一个月以来的心理状态。
跟表面上的沉稳安详相对的,是心底蕴酿数不清暗流与波涛,既负面且危险,好像一个不慎连自身都会被吞蚀。
如果他没翘掉这学期的开学日冲到东京,如果他没有追上斜坡道上那个青玉色制服的背影、如果他适时压抑住埋藏多年的单相思的话,他现在应该还开开心心地,沉醉在赢得冠军的美好中。
如果他没有跟青峰大辉告白的话,他的人生一定还是跟过去16年一样,美好无瑕。
这学期开始的第一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搭上通往海常学园的公车,而是绕路走向JR地铁站,跳上直通东京市区的快车上,几个小时後,堵到放学後青峰的他,说出从国中就被他封藏在胸臆最深处的喜欢。
「一定有什麽地方搞错了。」最终,在长得快较他窒息而死静默後,黄濑得到这样的答覆。
「欸?」超出想像的一句话让黄濑原本充斥不安、紧张的脑袋一片空白,他金棕色的眼珠倒映正搔着头、表情怪异的青峰。
「你说的是『那种喜欢』?黄濑,你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开玩笑吧?」眉眼困扰地挤成一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下心情不太爽快。
「那你只不过是一时……啧,怎麽说、大概忙昏头或者太寂寞,才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他撇开头看也不看他满脸错愕的中学时代夥伴,自顾自继续说。
「不,我……」难得听见青峰那麽多话,黄濑却一丁点也开心不起来,不知为什麽,不详的预感自他心底不断窜升,他急忙想打断青峰对他一片真心的擅自揣测,却已经来不及。
「对不起啊,我可没办法把你想像成恋爱对象,那太恶心了。」用好像只是不小心踩了黄濑一脚的态度道歉,青峰大概一生也不会知道,这般的举动其实等同於一脚狠狠踏在对方心口上。
後来呢?抱着必死决心告白的时尚男模兼球队王牌怎麽反应?
具体细节黄濑本身也记得不清不楚,只能确定他那天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不管是离开桐皇的时候,或者返回神奈川的家中之後,他的声带都好似失去功能,连个叹息也吐不出来。
尽管他很努力,在浑浑噩噩、虚度半天後强迫自己回归正轨,照样维持晨练、上课、去社团,偶尔接接拍摄工作的忙碌生活,可是有些时候、真的只是有些时候,那个自此之後再也没相见的身影会不经他同意就闯进脑海中,几次都让他忽然难过地湿了眼角。
黄濑无数次地自我提醒,绝对不可以再度想起「小青峰」三个字,要不然又会忍不住再奔至那个人面前,这样的行为实在太不可取。
简直就像那群硬要黏在自己身边献殷勤的狂热女粉丝一样,就算说明了没有和她们交往的意愿,她们依然盯紧他的行程,天天准时到他学校、工作场所附近报到。
黄濑最讨厌那种认不清身分又硬要束缚他的人了,小青峰想必也是一样吧。
已经不能再被小青峰更讨厌一点了呢,非得扼杀这份情感不可。
所以黄濑拚命地接工作、破天荒地用心在学业上、不要命似的练球寻求二连霸,不这样奔波的话,就会产生思考的余暇,一旦思绪一开始运转,就会再次跌入徒劳无功的思念回圈中,不但浪费时间,又危害心灵健康。
可是啊,再怎样填满行程表,还是无法避免掉短暂的空档,比如像现在一样的通车时间,明明身体累翻了,脑子却毫不停歇地运转,青峰大辉从国二到现在在他面前说过的话语就像跑马灯,反反覆覆自动拨放,最後总是停留在那句伤人的「很恶心」。
可是啊……
『无论如何,还是很想再听见你呼喊一次我的名字,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我落下温暖的眼泪。』
啊啊,禁不住回响起的心声,太犯贱了,可他无法控制的在任何时刻突然想起青峰。
打球时会想,走路时会想,化妆时会想,坐公车时也想着。
就连刚刚拍摄结束那一刻,黄濑心底真正最期待的竟然不是这支广告能替帮他增加多少粉丝、对他事业有多少贡献,而是青峰看见後会有什麽反应。
嘲讽也好、不屑也好,言不由衷的赞美也好,他就是想亲眼看见那些专属於青峰大辉的表情,简直就像疯病一样。
如果真的有神只存在,他大概会用人生一半的、不、全部的幸运去祈求祂往他头上猛力敲一下,重重地把关於青峰大辉的片段撞出他的脑中。
自嘲的勾勾唇角,黄濑把全身重量靠到椅背上,绝望地胡思乱想,就当他以为这次又要渐渐跌入有青峰的梦境时,二姐凉音的尖叫却从驾驶座传来。
「凉太!快躲开!!!」
反射神经驱使黄濑绷紧身子,他才刚回神的眼珠子瞥见窗外两道刺眼黄光逼近眼前,他因此眯起疼痛的眼皮,向後退了些……
接下来,刹车的噪音、玻璃破裂的声响、凉音姐姐的哭喊,以及袭击脑门的钝痛成了黄濑最後感受到的事物。
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进入了无意识的深层睡眠中。
今晚,黄濑凉太终於脱离关於青峰大辉的残酷噩梦,再也不用因此在深夜中满脸泪水地惊醒。
真是太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