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集】護花鈴 — 白瓊

──何年创此琼花台,不见琼花此观开。千载名花应有尽,寻花还上旧花台。

长安城上有一条玉花街,虽处东市,来往之人却寥寥无几。两旁店家装潢简朴,主要便是浅素与白。进出商店者多着素衣,甚有披麻戴孝。

这便是大唐开元年间着名的哭灵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黎民,逢丧便会来此寻孝子孝女。

谁若哭得好,价码便高。

谁若生得好,哭丧时给人相中,更有脱身机会。毕竟玉花街里,多得是情非得已。他们多半是世代相传,也有不少因穷困而卖至此,说穿了,与青楼无异,唯行业有别。

白琼便是当中佼佼者。相较於一般人到了场子扯起嗓就开始哭,白琼的哭是有所层次的,她总在收了定金後上门拜访,盖略了解丧家和逝者背景。人说,听白琼哭,如说书如听戏,一听听情,二听听亲,三听听己。

你且好奇了,不就是个哭,有啥好惊奇,做得如此逼真。就比如一群人在笑,笑久了你也忍不住笑了,却是同样道理。此话若是与白琼说,她便会板起脸,义正言辞道:「我们不哭,你们这些哭不出来的不就给人说嘴,不孝呀失礼呀;我们哭,还轮着你们指指点点麽?偏生你们这些读书人,都忘了《礼记》说了什麽。」

白琼便是如此女子。

将军府的少主近侍李陵,和白琼是青梅竹马。本是孤儿,人们都小陵子小陵子地喊,十岁初因为一颗馒首和其他孩子们打架,赢是赢了,也免不了伤痕累累。当时老将军经过,看他骨子不错,这便收留了他,送给儿子做近侍。老将军高龄得子,对其百般疼爱,在少主得知小陵子无姓後,老将军於是许他跟着姓李,入了分支宗谱。

李陵和少主年纪相仿,同吃穿进退,他自小在外求生,要比官家气势了些,少主总喊大哥,可李陵永远称他少主。李陵道:「不可不知恩」。

平日里,与少主温习过文武功课,李陵便至玉花街找白琼。李陵知道,若他愿意,只需得和少主一说,便可让白琼离开此地,但白琼性烈,从不觉得哭丧低贱。

「不哭,便是无礼。孔子不也哭过多次麽?颜子病故子路惨死,孔子哭,此为悲从中来;二贤死于赵简子之手,孔子哭,此为礼。岂能说孔子低贱?董卓曝屍於市,蔡邕伏屍而哭,此亦为礼;诸葛孔明临表涕零,不知所言,此乃忠。可敢说他们低贱?玉花街人人以礼为生,又何谈低贱?」

倘使让白琼知道谁小瞧了哭丧人,她便会如是说。兼且白家世代从业丧葬,若是为了自己方便,允了谁买下,离家才真真不孝。

话说那一日,李陵来到东市,遍寻不着白琼,打听下才知道,丰邑那有户老了当家,白琼清早就赶去,尚未回来。

丰邑位在延平门旁,从东市过去得横越半个长安城,眼下也不知进行如何,掂量着也非什麽急事,李陵给看店夥计留了口信,让白琼回来後往将军府走一趟,这便离出玉花街。暂且无话。

回头说到白琼,丰邑小巷架起奠礼会场,白琼和哭丧夥伴跪在棚子内,看着护丧妻灵前就位,上香、献花、献果、献香茗,而後开始读哀章。做为主奠者的未亡人,边泣边诉,几度哽咽一口气上不来。但白琼注意力在陪奠的小男孩身上,孩子约末就七八岁,脸蛋粉嫩,唇轻抿,嘴角略微下垂,乌黑眸子嵌在斜飞凤眶中,没有悲喜;两道眉浓棕如树干,隐约有着无奈,宛若对一系列繁琐礼节生厌。

眼见一干人等或低泣或痛哭,小男孩却跪着,面无表情──这便是常家请上玉花街的原因。欸?你说这也奇了,这孩子也就十岁不足,「死」字恐怕都写不好呢,你道他还能知道死是咋了?兴许他还疑惑那群大人怎地就哭了。可不,硬生生说这孩子缺心肝儿没血泪,你们说说,做长辈的这样像话麽……嗳,行行行,别催呢,咱们继续说白琼。

要说白琼呢,她也是个慈心姑娘,给这男孩护航!她道每个人情感表达都不尽相同,有得人悲痛便哭了,可总有些人痛成了鱼刺儿,梗住咽喉,就是如何也哭不出来,水往低处流,眼泪全在心窝里堆积,比哭出来的人更痛上千万分。若是依此看来,白琼自个儿估计就属世间最无良心最不孝之人,谁请上了她,她便哭得人人肝肠寸断,眼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地。

此番话说罢,也就没人敢说半字,说是呢,便把自己归类去了无良不孝,说不呢,一会白家翻脸,东西收拾就走,这丧事做半岂能叫停?只好虚应几声权当了结此事。

待司仪重新让孝子常荣就位,他依旧听话做完该做仪节,接着展开儒士代拟的哀章读起,此时,白琼等人也跟着哭开。

白家相比其他哭丧团是有主副的,以白琼为首,余下等人皆是配哭。据说呀,这哭可不是扯开喉咙就得了,天天跟唱戏似地还吊嗓呢,又要分高低、别先後,层次分明,听着哀章哭,时强时弱,跟流水一个儿模样。在常荣讲到段落处,白琼声音一个拔高,显显超脱,双泪滚滚不得自己,而其他人声音立即转为呜呜低泣,隐隐约约,渐至安静。

这当儿,自然不是白琼一人独秀,早在先前,参礼者中便有不少已然落泪,此刻没了哭丧团,便出落了他们的声音,哽咽呢喃的、极力压抑的,随着哀章和白琼引导,断是要比玉花人真诚。套一句白琼所言:「如此便是咱们这行所求」。

待到今日活儿完毕,已是余辉烁烁。白琼褪去孝服,里是一套青玉黄花半臂,配着柔绿中衣、和罩着镂花雪纺的盛桃襦裙,行动起来,如水波粼。取出手镜,打整仪容并上点胭脂好让自己不失体面,方才出了常家。此时家丁和夥伴都上马入篷,白琼也忙跟了上。家丁见人齐罢,扬鞭御马而行,一路向玉花街驶去,倒也无话。

待回得店铺,听闻小二口信,白琼又望将军府去,李陵早给守门下人知会,见着白琼便直领入後院。白琼到时,李陵正遣退摆置妥茶点的婢女。

「哟,李大哥小日子可益发好了。」

「琼儿,快别调侃我,素知你牙尖嘴利,待会你李大哥又要遍体麟伤,还不坐下吃点甜的看能不把这刀似的口抹点蜜。」

李陵笑笑,起身邀白琼坐下。

「倒底谁牙尖嘴利了……」

边嘟囔,边将糕点送入口里。那一盘果蓉糕五颜六色,乃是由葡萄呀荔枝呀香瓜呀各式水果熬出浓稠酱汁来,混着面粉杆起的,口感如麻糬,外层洒上甜粉,内里裹着杏仁。白琼吃得欢,舔指问这糕点哪来的。

「边关。」

此话一出,白琼却停下动作,粉色高点悬在空中,又放回盘里。

「什麽时候去?」

打小与李陵长大,白琼当然明白,近日塞外战事吃紧,此刻提起边关自然有其意思。

「七日後得到,最慢也就後天。」李陵顿了下,似乎在解释,道:「老将军实在无法出征,於是少主便主动领命。少主去,我自然得去。」

「得。」白琼摆手,知道那是劝不得的,也不愿让李陵悬心,重新拾起糕点塞入口中,「那天活儿忒多,不及送你。」

拍掉手中甜粉,白琼离席,从袖里取出蝴蝶玉佩,抛给李陵并微笑道:「你自个儿仔细仔细,到时别让我替你哭,我可不干。」

虽说白琼这般告诉李陵,当天还是偷空去了,城垣上望着李陵的背影,却不知道前日说的话竟一语成谶。再一次上城垣,李陵回来了,却是盖着草席躺在马车上给运回来。

而白琼,一如送行时静静凝望。

丧事看在李陵与白琼的关系,自然由白家接手,还行了殇婚──可不是白琼却会是谁?以死相逼嗳。

人们私底下都说着,白琼这般能哭,此回指不定要惹得天地恸鬼神泣,除了替因护主而亡的李陵感念外,倒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李少主道,李陵在敌军将领长枪刺至时替他捱下,并斩落对方首级,此事报上朝廷,给封了官,允厚葬。

公奠多少人来来去去,甭说哭声,竟是连白琼一滴眼泪也没瞧见,打听之下方知,家奠上,白琼就是跪在那儿,手里握着那李陵被长枪穿胸时裂成两半的玉佩,垂着眸静悄悄地,搭着一身孝服跟个死人似地,两家子人都等着她哭呢,白琼却是无论如何也没了动静。

唉,真正碰到锥心事儿,谅她是眼泪再多心再细的人,也都痛得哭不出罗。

你说,白琼的心在那天是不是就碎成末儿了?

唉,话沉重了,来来来,喝茶!啧啧,大爷您这茶哪来的,可香了……噢对了,说起来,常家也是我一门远亲,几十年前我也在场,与丧家素昧平生,却也听得两泪纵横。

只可惜啊,唉,白琼再也哭不出啦。

──刘溥《赋得琼花观送人》:「无双亭前一方地,昔日琼花今已无。玉女香车游碧落,回首人间尘漠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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