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摩天大樓 — 摩天大樓

我记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有一段大概如是说:

失衡症不同於畏高。它是一把空虚的声音,从脚下引诱我们。它是一种往下跌下去的欲望,让我们惊恐不已。

是的,很多时,就算明知道这一摔下去就会遍体麟伤甚至粉身碎骨,但我们还是会放任自己往下堕,甚至纵身一跳。



在东京汐留CARETTA的四十六楼,在琳琅满目的高级餐厅之间,有一个休憩处。在那两层楼高的落地玻璃的外边,是东南方东京湾的景色,还有彩虹桥和台场。因为不用付费入场的关系,很多爱拍夜景的游客也会到这里来。

我却没有带相机,只是静静的一个人在傍晚时份来到这里。

来到玻璃窗前,我不其然的往下一看。虽然相比起台北101,这里的高度还是差了一截,但看得久了,还是会有一点晕眩的感觉。

就像我快将掉下去似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轻轻敲了敲那厚厚的玻璃,心想,就算我想从这里跳下去,也会有难度吧。



虽然还未日落,但因为多云的关系,天色已开始暗了下来。东京的天空,很多时都是灰蒙蒙一片。

我来这里其实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想在旅途中有一个人独处的时间而已。所以,我都只是站着发呆。

到这休憩处的游人不算多,其中大都是准备去吃饭的食客,在步入餐厅前到窗前看一看而已。

正当我觉得有点无聊,拿出手提电话查看电邮的时候,见到一对穿着白色校服的男女经过我的身旁。那状似情侣的两人没有太过亲密的举动,只是牵着手,静静的坐在窗边。



我对的高中年代的回忆,不外乎是那套老土的校服,放学後光顾的麦当劳,二手色情杂志…还有我的初恋。

「走开啦!别靠过来。」

某一天,我凑上前想亲嘴的时候,初恋女友说道。

「哎,怎麽了嘛?」我以自以为很可爱的声音说道。这种假娃娃音,真是令人想起也觉得呕心。但偏偏,在恋爱中的我总是不由自主的作出这种行为。

「人家的模拟考考不好啦!」她扁着嘴。

「那又怎样?我也考砸了呀。」我有点不以为然。「开心的时候就整天黏着,不喜欢的时候就把男朋友凉在一边。早知道的话,我就用不着花了一个晚上计划今天的行程了。」

所谓「花了一晚」,其实只是翻了几本杂志而已。

「你倒是说得自己很委屈似的。」她听来有点生气。「你自己不也是一样?玩电脑游戏的时候就不愿出门,在讲电话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敷衍几句就要收线了。每天讲三十分钟的话真的有这麽难吗?」

「得看跟谁吧。」我喃喃自语的说道。

「你说甚麽?」她的耳力还不赖。

「没有。我哪有说甚麽。」虽然明知道她听到了,但我还是撒赖。

公车来了的时候,我站了起来,但她却还时安坐着。

「你不上车吗?」我没好气的说道。

她只是别过脸去,不答。

当时的我虽然有股想独自上车,一走了之的冲动,但我终究没有这样做。无论如何,我和她那一段脆弱的初恋,就在那时候随着那远去的公车离我们而去了。



那对穿着校服的小情侣没有坐多久便离开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我可以用电话拍照。我拿起电话,拍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正要贴上Facebook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二任女友吃喝玩乐的照片。

社交网络的奥妙(和危险)之处,就是只要有共同的朋友,即使十年没有联络的两人还是可以透过朋友间的互动而得知对方的近况。



思路回到大四那年的一个晚上。

本来和她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忽然收到了一个短讯。

对,那个年代还没有甚麽FB,G+,朋友间联络就只有电话短讯或是电脑讯息而已。

她看到我对着电话笑了,问道:「是谁传的短讯?」

「就朋友啊。你不认识的。」我随口答道。

「是女生吧?要不你怎会对着电话傻笑?」

我和她在一起以後,类似的对话已经不只讲过一次了。但在热恋时一笑置之的说话,到後来往往是吵架冷战的导火线。

「就当那是女生好了。」我说道。「难道我不可以有女性朋友吗?」

「可以,当然可以。」她的声音透着讽刺。「你当然也可以跟人家女生单独去卡啦OK约会啊。」

我早已经知道她偶尔会偷看我的电话和电脑,所以我并没有惊讶。反正我也会查看她的电话。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太多关於隐私的问题,偷看的目的其实是好奇多於查探对方有没有出轨。她大概也是一样吧。

我摊了摊手,说道:「你也可以跟其他男生出去啊,我不反对的。你不也是在跟学弟聊得很起劲吗?」

她作了个没好气的表情,呼了口气,说道:「算了,我不跟你讲了,免得吵架。还是回家睡觉比较实际。」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惯性地问道:「你要我送你回去吗?」

「你省省吧。」她说着打开了大门。「反正你一直都嫌我住得远,一来一回很麻烦,不是吗?」

我和她的结果?

可想而知,在毕业之後不久,同学们还来不及各奔前程之前,我和她就已经各行各路了。



东京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还是站在玻璃窗前,等待着。

一个穿着淡黄色衬衣和西裤,貌似OL的女生来到这休憩处,无声无色的坐在远处的窗边,背靠着墙,双腿直伸,眼望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短发,和她的眼神,令我乍看下觉得她有点像我的上一任女友。



「为甚麽你刚才跟我爸妈说我们没有计划要结婚?」

三年前,我和当时的女友在乘客不多的夜班公车上,她轻声问我。

「这是实情啊。」我耸了耸肩。

「他们一听到你这样说,脸都黑了。」

我心道,反正他们一向也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见得喜欢他们。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这麽快便结婚,但你就不能先哄着他们,说要有经济基础才结婚吗?」她续道。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可是真的没想过要结婚,为甚麽要说谎?」

她呆了半晌,才大声道:「那麽,即是说你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结婚为前提来跟我交往罗?」

她的声浪,令一个坐在远处,本来没有留意我们谈话的中年大婶转过头来。

我等大婶把头转回去之後说道:「为甚麽要结婚?」

「你过两年就到三十岁,我也就到二十尾了。难道你不认为那是结婚的时候吗?」她的表情带着轻度的难以置信。

我失笑道:「等等,为甚麽人到了三十岁就要结婚?」

「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呀。」

「这不是做某件事的原因好不好。」

「…那,因为太迟生小孩不好嘛。」

小孩?我心里翻了翻白眼。我就连小时候的自己也讨厌,更别论其他小孩子了。

她见我没有说话,迳自问道:「你不想结婚,那你为甚麽要谈恋爱?」

「这可好笑了,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为了结婚而拍拖的。」我耸了耸肩。

「说到底,你不想负责任就是了。」

她说罢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也没有想要哄她,乾脆拿出电话开始玩游戏。

那晚之後不久,我便向她提出了分手。她没有异议,脸上也没有甚麽悲伤的表情。当两个理智的成年人发觉在对方身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理所当然的接受分开这个结果了。

她在和我分手之後几个月便找到新男友,再过了几个月就结了婚,婚後一年便生了小孩。对於她这麽快便能够找到一个她理想中的人,我是由衷的替她高兴。真的。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侧边的OL已然离开。窗外的天空也全黑了。

回忆的片段,也到此为止了。

朋友劝过我,对於以往的恋情,不开心的部分就别记得这麽清楚了。每一段过去,都有开心的时候,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对不起,我只能记得我记得住的事。我和我的回忆,并不是从属的关系。

算了,这个解释了也没有人会懂的。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在我身旁经过,在玻璃前架起了脚架,把大炮相机安装上去之後,准备要拍夜景照。

正当我想,我过几年会不会像身前这个男人一样,独自一人四周去拍照自娱的时候,口袋中的电话震动了。我走到角落去才拿出来接听。

线路接通之後,我听到现任女友的声音:「东西买完了。来六本木会合吧!」

我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声:「好。」

收线後,我没有多看窗外的景观多一眼,便离开了那个曾让我住足两个小时的地方。



我终究没有从这高楼掉下去或跳下去,只是乘着升降机徐徐的回到地面。

看着升降机外,华灯初上的东京,我长长的吁了口气。

有说,谈恋爱会令人更加了解自己。我的初恋让我知道我是个自我中心,不懂得关心别人的人;大学的那段恋情令我发觉我会喜新厌旧;上一次恋爱告诉我,我非常讨厌束缚。

这一切,都表示我不适合和任何人长久稳定的交往。

既然如此,我为甚麽还是会继续谈恋爱,浪费自己的时间,伤别人的心?

请别误会,我并不是相信甚麽「如果不放弃的话,世上一定有一个对的人」或是「从失败中学习过後,下次恋爱做得更好」之类的安慰说话。

我想,我大概只是太喜欢爱情变冷前,抱在怀中那温暖的感觉而已。



到达地面後,升降机的门打开了。

那麽,会不会有一天,我能打破这个分分合合的回圈呢?

也许,当我终於对这一切感到困倦,不想再跟别人有所纠缠的时候,我就会接受现实,一个人走下去吧。

然後,我大概就会得到所谓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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