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地走回公寓,已经是早晨五点了。
天蒙蒙的亮了起来。
我的身躯,好像跟刚刚风筝所说的故事一起,陷进了好深好深的过去。那是一块谁也碰触不了的经过。
我站在飞云与我的房门中间。
都忘记关门,微微的热气在两门之间徘徊。我的灵魂却停留在他的所在。
我向右走,然後无力的关起门。
我向左走,慢慢的匍匐进他的地方。关门,躺下。
他的气味,他的温度,他的世界。
我正陷在里面呢,我一直想要了解他的过去,可是一旦真正的了解之後,我却承受不了了。
那一个早晨,我哭了。
嚎啕大哭了。
我是应该哭的,但他们更应该感到悲伤。飞云、风筝、还有蓝天。
哭完了,我带着红肿的双眼入眠,但世界却是忙碌的正中午。
瘫软的我蠕动到了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悲伤、贪着他的气味、躺在他的泥泞,咀嚼着他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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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应该从风筝告诉我的地方开始说起。
那年,他才十岁。飞云才十岁……
对,他刚满十岁,他们家的正要替飞云庆生,原本应该开开心心的一起出门挑蛋糕,可是他却生病了。
那年的流感没有说很厉害,却让十岁的小小身躯痛苦不堪。
「你乖乖的喔,我们出门一下下就回来了。」飞云的妈妈想要给生病的小飞云一个惊喜。
「我也要去!」飞云的哥哥从床边跳起来。
「不行,你如果一起去了谁在家照顾底迪?」飞云妈耐心的摸着两兄弟的头。
「可是你们又不知到底迪要吃什麽样的蛋糕。」飞云哥哥天真地说。
「就一下下啊!把拔马麻一下下就回来了。」飞云妈依旧耐心地说。
「可是我想要去嘛!」飞云的哥哥撒娇的说:「拔,可以啦!就一下下不是吗?」他赖皮的看着门口的飞云爸爸。
「好吧!」飞云爸爸总是很疼他们两兄弟。
「那底迪就一个人乖乖地待在家喔,我们一下下就回来了。」飞云妈妈仔细想想,反正才一下子,而且飞云的烧也退了,顺便带着哥哥一起挑个礼物也好。
「嗯……」飞云只是虚弱的应了一声,然後昏昏的睡去了。
在睡着以前,他只记得哥哥在他头上摸了摸,然後贼贼的笑了两下,偷偷的在他耳边说:「等我们回来一起玩你一直很想要的那个!」
睡了一会,小飞云醒来了,但他只在床边抓了水杯喝了口水,又继续睡去。
又过了一会,小飞云以为自己才睡几分钟,又昏昏的睡去。
又睡了一会,爸妈还没回家。
那晚,飞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墙上的中滴滴答答的过了十二点,爸妈都还没回家。
他慌了。
为什麽爸妈都没有回来?哥哥呢?难道他们一起说好把我丢在这,然後三个人一起离开了?
「妈……爸……哥……」飞云走到门外,看着空荡荡的车库。
他很想走到街上大喊,却又怕他一走他们就回家了,不见的换成他。
蹲在大门外,飞云蹲在大门外痛哭。
他真的好怕好怕,好怕爸爸妈妈哥哥都不要他了。他只能尽全力大哭,哭到全世界都惊醒,哭到在世界角落的爸爸、妈妈、哥哥都能够听到,都会因为他哭了,然後回家,告诉他,游戏结束了,只是场捉迷藏罢了。
并没有,那晚,飞云的家人并没有回家。
反倒是听到飞云在哭的邻居将他带回家,哄他入睡。
隔天,飞云站在家门口,却不敢进去。
因为家门开着,就跟昨晚一样。
车库依然空荡荡的。
当天,警察将他带到姑姑家去。
他在姑姑与警察对话中得知,当天傍晚,突然下起大雨,飞云的爸妈、哥哥在视线不良的情况下,连人带车的被高速行驶的卡车逆向辗毙。
可是他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他被孤伶伶的抛在这个世界了。
他才十岁,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孩都禁不起这个打击。
但更惨的是,他的姑姑只是一直说「了解了」、「了解了」、「了解了」……
「……那小孩怎麽办?」某天夜里,飞云失神的睡不着,却听到玄关姑姑与姑丈的对话。
「我也不知道,养了两个了还要再养一个?」姑姑小声地说,但飞云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还能怎样?」姑丈说。
「我跟二姊商量过了,听说他在乡下还有外公外婆。」姑姑说。
「这样好吗?他还小。」姑丈担心道。
「那你养得起吗?就算那小孩有爸妈留给哥的遗产,啊我们扶养他还是一样没办法归我们啊。」姑姑却无情地说。
「……我有认识的律师朋友啦,如果小孩有地方去,那就没问题了。」姑丈想了想,似乎被姑姑打动。
那几个礼拜以来,他轮流待了大姑姑、二姑姑的家,两边的家人就像打什麽球赛一样,需要的时候就将他握在手里,等到得到了什麽以後又将他踢往别处。
他听到了堂兄弟的冷言冷语,也听见了姑姑们对死去父母的闲话。
但他没有哭,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连悲伤都将他留在这个孤伶伶的世界。
飞云只记得他签了些什麽,然後答应了些什麽,然後看着大姑姑、二姑姑也签了些什麽。
他们家,就被瓜分了……
而他也向物品一样,被分到了外公外婆家。
「憨孩子,麦加想了,你姑姑那边眼里的都只有钱啦!」那天,他的外公这麽告诉他。
「不过不用担心,阿嬷阿公会把你扶长大!以後麦跟他们来往,你就是我们的孩子。」外婆这麽告诉他。
这是他小小的心灵,第二次感觉到家的温暖。
「阿奈哩号?」外公看到飞云的眼泪,这是这些天来,飞云第一次哭。
「啊唷,歹命孙啊。」外婆也心疼地流下眼泪。
也许,小小的他、孤伶伶的他,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後来,飞云在乡下就读小学。
从五年级开始就读的飞云,一开始根本不能适应乡下的小学校。
每个年级一个班,每班同学也都是从小相处到大的。
他就像突然安插进来的零件一样,格格不入。
飞云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午餐、一个人上厕所。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待在小小的图书馆。
学校里的小小图书馆,像是飞云的堡垒一样,和天花板连在一起的书架,就是飞云的城墙。每天放学,当他不想回家时,他就待在图书馆里。
图书馆里面六年级的小义工也都觉得飞云安静的异常,却又不敢打扰,每次聊天聊得正起劲时,看到飞云都会安静下来。
他从小,就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围绕着。
长大後更是如此。
小飞云放学的路径,就是从学校的侧门出去,然後走过小小的单行道,乡下的单行道旁种满了白桦树,天空像是给遮蔽了,但下午阳光洒进小径时,那种舒服的感觉,真是美极了。树林小径的每个转弯处,却是闹醒美梦、开往工业区的省道,每天来来回回的砂石车、大卡车都是飞云心中的恐惧。
所以他几乎天天绕路,走到小径的尽头,再穿过看似无路可走的田埂,便会到外公外婆开的杂货店的後门。
「为什麽你每次都要走这条路回家?」飞云的身後突然传出女孩。
正要从後门回家的飞云吓到,急忙转身。
那是一道彩虹,或者是一抹微笑,然後带着点清香,或者只是洗发精的味道。但无论如何,都是飞云心中最美的存在。
蓝天。
蓝天和风筝就住在飞云隔壁,每天傍晚,蓝天总是在房间窗外看着明明一同放学却晚回家的飞云,偷偷摸摸地躲进杂货店後门,不免有些好奇。
「……班长……」飞云怯怯地看了看四周,终於抬头看到二楼的蓝天。
蓝天那时正好是班上的班长兼年级代表外加模范生。小学校便是如此
「你干嘛每次都偷偷摸摸的?」刚洗好澡的蓝天正在窗边擦头发。
「……」飞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好愣愣地待着。
「你要偷东西?」蓝天逗弄着飞云,假装惊讶地说。
「没有!我!住在这!」飞云急忙辩解。
「……噗!」蓝天突然笑了出来,看着飞云惊慌失措他觉得挺好玩。
「……」飞云却愣住了,因为他不知道蓝天早注意他有些日子了。
「我知道啦,你是阿面婆的孙子啦。」蓝天,亲切地笑了。
这下才让飞云松了口气,但飞云却不知道原来自己隔壁住了同班同学。
「你该不会到今天才知道我住隔壁吧?」蓝天反问。
飞云点点头,但想了想好像有些不礼貌,却又摇摇头。
「哈哈,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啦?」蓝天对飞云的反应有些好奇。
「……恩。」飞云盯着蓝天几秒之後才摇摇头。
「哈哈,等一下我要跟我弟去打篮球,你要不要来?」蓝天皮皮的笑了笑。
「不用了。」飞云还是楞楞的,但拒绝了。
「好,我等一下去找你!」蓝天这麽一溜烟的消失了,听在她的耳里好像飞云答应了一样。
蓝天无心的一个邀约,让飞云整颗心都忐忑着。
飞云,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到自己还有心跳的感觉。原来,我还活着。飞云这麽想。
「飞云!」蓝天在杂货店门外吼着。
「啊唷!阿好她们孙啊,找我们家飞云什麽素情?」外公坐在店门口乘凉看路灯,亲切的问。
「我们找他一起去打球!」蓝天笑笑的回答,手里抱着一颗篮球。那时的风筝虽然只小蓝天一岁,却矮了蓝天跟飞云半颗头,个头小小的躲在蓝天背後。
「喔喔,好好。」外公点点头微笑:「飞云啊!人家在找你捏!紧出来啊!」
「嗯?啊现在喊的大小声哩冲啥?」外婆正跟附近邻居串门子回来。
「人家找我们飞云出七逃啦。」外公说。
「喔喔,好好。」外婆点点头微笑:「飞云啊!人家在找你捏!紧出来啊!」
「……」飞云怯怯地从杂货店大门走出。
「走啊!」蓝天笑笑。夕阳洒在她的脸上,那抹黝黑的微笑,天真,却是风筝心中永远开朗的大姊,也是白云记忆里最温暖的救赎。
蓝天运着球,向着夕阳处迈开步伐。
风筝原本拉着姊姊的衣角,突然被留在原地,他看了看飞云,也迈开脚步。
飞云停在原地,依然愣愣地看着蓝天。
「走啊!」蓝天回头,背着夕阳,微笑。
「嗯!」飞云点头。
这是这几个月以来,飞云第一次微笑。
对於飞云来说,蓝天,就好像是太阳一样。
外公外婆像是风雨中替他挡风遮雨的避风港,但蓝天,却是那透出一道道温暖光线的太阳,世界好像就此雨过天晴。
几年以来,飞云不再去想自己是孤儿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家人有外公、外婆,还有蓝天。
「我回来了。」飞云操着不三不四的台语。满身大汗飞云很像很开心的样子,累,但是很开心。
「……」外公外婆抬头,看着杂货店门外愣住了。
这还是第一次飞云从正门回家。
虽然不能说飞云自此打开了心防,但至少他开朗了许多。
外表看起来已经跟普通同龄的小朋友无异了。
飞云、蓝天,就像是小小生命共同体一样,几乎形影不离。
看在风筝眼里,蓝天是世界上最棒的姊姊,飞云却是一个让他不知所措的哥哥,但那时候,他们两个是风筝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两个人。
风筝那时小小的世界里,蓝天总是领着他们两个小男生到处玩、到处冒险,而飞云总是说着一些图书馆里小牛顿杂志中的科学知识,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两个人的小跟屁虫,永远都不分开。
「欸欸!班长!你的男朋友又跑去当书呆子了!哈哈哈!」男孩调皮的逃跑,但蓝天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图书馆前进。
是的,到了六年级下学期,蓝天又当了班长,但她的外号多了一个。
「大嫂!」调皮男孩临走前不忘大吼。
大嫂。因为不常笑也不常讲话的飞云感觉起来很凶,小朋友们开始开玩笑地叫他老大,而蓝天就成了大嫂。至於风筝,他们根本没注意到。
「你怎麽又在这边啊?真的会变成书呆子喔。」蓝天在图书馆的一角找到了飞云。
「这本书,很好看喔。」飞云拿了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上面写着挪威的森林上。
「这不是我妈车上放的那首伍佰的歌吗?」蓝天觉得有些好笑。
「这是一个日本人叫『村上春树』写的啦!」飞云不以为意,继续看着。
「啊你不回家要住在图书馆喔?」蓝天倒是找了张椅子拖进角落坐下。
「我可以看完这一段吗?」飞云问是这麽问,但还是看他自己的。
乡下小学校的图书馆,通常都是放着一些有「教育意义」的书,飞云能在里面找到这种翻译小说现在想起来也挺神奇的。风筝在那之後也有到图书馆里翻过那本书,但文字太多了,他只看了看封面,跟破破烂烂的借书卡,上面只有一个人借过那本书。「学生姓名:Eight借书日期:84/01/08还书日期:84/10/15」。是谁借书不用真名,还一口气借了九个月……怪胎。
夕阳从小窗中透进角落,蓝天不知道何时坐在地上,椅子上堆着哆啦A梦的漫画,她已经睡着靠在飞云身上。
飞云还在看着那本小说。
「飞云、蓝天,已经快五点了,图书馆要关门罗。」负责管理图书馆的美术老师走到角落看着这对两小无猜。
「嗯。」飞云到是继续看书。
蓝天揉揉眼睛,擦擦口水:「嗯……回家啦!」她抽掉飞云看到一半的小说。
回家的路上,蓝天不停地抱怨着飞云总是呆在图书馆里,而飞云每次都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还不是留下来陪我了?」然後就陷入无限的对话回圈。
「我觉得我对『死亡』好像有新的认识。」在到家前,飞云没头没脑的说。
「蛤?」蓝天没有会意过来。
「那本小说啊!一开始主角的好朋友就死了。」飞云平淡的说,但表情似乎不是这麽回是。
「你才看一半耶!」蓝天皱眉。
「四分之一,」飞云补充:「那本书有上下集。」
「随便啦!你觉得你继续看哪本书可以吗?」蓝天问,细心的她已经注意到飞云似乎快要回到以前忧郁的样子了。
「哪有什麽可以不可以啊?」飞云笑笑:「到了,掰掰。」走进杂货店。
在那之後的好几天,蓝天总是紧紧跟着飞云,因为飞云在每次看完一个段落之後,都会跟她分享心得,听在蓝天的耳里,飞云叙述的故事情节好像只有「死亡」、「自杀」、「阿美寮,也就是精神病院」……等等,让蓝天听了很不自在。
可是飞云却还是充满兴致的每天报到图书馆。
「幸好他除了图书馆,哪里都不想去。」蓝天心想。
一本书再好看,终究还是得结局。
「呼……」飞云心满意足的盖上书,然後像是吃饱了一样的喘了口气。
「……!」睡在飞云肩上的蓝天似乎被吵醒了:「看完啦?好看吗?」昏昏沉沉的问。
「嗯,不错。」飞云没有动作,因为蓝天还枕在他的肩上。
「嗯……」蓝天似乎还很困,阖起眼又睡着了。
那一阵子,飞云似乎对小说着了魔,每天每天都往图书馆钻,而蓝天也跟着一起泡在图书馆哩,写写作业、看看漫画、睡觉。风筝也不时地跟着,但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回家。
一个人,风筝总是在後头,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最喜欢的两个人。
但这究竟是什麽样的感觉呢?
风筝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希望,能够永远看到他们的微笑。
回过头,他到底还是希望他能对着他微笑。
可是怎麽,飞云永远都看着蓝天。
他永远,只看着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