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着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好像成了自己的全部,彷佛这世界没有天没有地,没了亲人没了朋友,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知觉,醒的时候想他,睡的时候梦他,即便他不在眼前,即便明知他不可能出现,却还是紧捏着一丝不肯错放的希望,在人群里寻着相似他的身影。
她一直看着他,从他们初次见面那一刻起。她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他的一举一动,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铭刻在心,时时翻阅回想,每一次的回味都像又重新经历了那一番酸甜苦涩,跟着记忆微笑着,流泪着,甜蜜着,酸楚着。
而他,却可能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
她和他初识於一场太山上的祭典。
那日天蓝风轻,晨光清煦,气候十分怡爽,做什麽事都能让人心情舒悦。她是跟着爷爷和弟弟怀思去的,带着婢女荳荳,乘着一般人家雇用不起的马车前往,在太山山脚下泊车留守,再徒步上山。
马车彰显身分,但也只有奄国王公贵族才能将车驶上太山,她家族再有头有脸,身分上仍不得僭越。
她是第一次上太山,巍峰悬瀑的气势十分磅礡,相较於看景色看得入迷的她,同样初次来到的怀思和荳荳则对祭典感兴趣许多。荳荳在她的许可之下,兴冲冲地跟着怀思和爷爷去到祭坛前头抢占观看祭典的视野最佳之处,而她,等到祭典开始了才抽离山景悠悠然前往,却已让高高低低的人墙给阻隔在外头,既挤不进去,也看不到亲人所在。她於祭典本就无太大兴致,这时便意兴阑珊起来,想离开去他处且歇且候,却不料一转身,便撞进了一具匆忙来到而回避不及的宽阔胸膛之中。
他的胸膛。
他扶着她双臂略微推离,赶紧问道:对不住,姑娘你没事吧?
她摀着撞上他胸前护心镜的鼻子摇头欲退,不想却祸不单行,单足踩到地上的石头重重一扭,身子即往旁歪倒,他连忙抢前接住她,免去一个姑娘家当众摔个四脚朝天的窘状。
姑娘,你……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止住,她不禁抬头望向他,正巧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细微异样,好像在忍着什麽。这一望,望进了一双微弯的眼,好似含蕴淡淡笑意,以及满满的亲切和善,温润有光,清朗而澄亮。
她愣愣地看着他,似乎看得有些久,直到他撇头轻咳才清醒过来,惊觉自己仍在他怀中,立刻弹离三步,扶住一旁的树干支撑发疼的足踝,脸上就像被一盆烧得滚烫的沸水迎面泼上般火热起来。
她语无伦次地道谢,头低得不能再低,他视线从她低垂的小脸往下移,她觑见了,紧张地正了正身子,他似要开口说什麽,身後同行的胞弟发声催促,他往祭坛方向看了一眼,便不再多说,朝她颔首後离去。
她怔然望着他涉入人群的背影,不知何来一股冲动,竟追了上去,在人群里挤让,招来几句啐骂,她脚痛着却仍是不停。前头空阔,她终於看到了他,祝官贞人们在祭乐声中整齐划一地踩着祝祷步伐,他和胞弟就跽坐在祭坛边缘,神情专注地注视着典礼进行。
她耳中没了乐声,眼中没了其他人,只看得见他。
原来他是这般俊朗。
回忆适才的短暂接触,他很高,她平视只能对到他衣襟交领,脸的高度恰好可以贴上那面让她撞痛鼻梁的护心镜。
他胸膛很壮实,手臂强而有力……
脸上热烫令她不由自主羞掩眼颊,臂上他扶握过的地方触感依稀留存,盈鼻又似他身上温暖好闻的味道……
慢慢张开指缝,偷偷瞧他。
他是谁呢?怎麽以前没在城里看过他?或者,是她没注意到他?
思绪一如吹絮乱舞,无边无际,竟连祭典结束、荳荳出现在身旁叫唤也没听见。祭坛上正在收拾器具,他已不在原地,她心中不由失落,这时才感觉到足踝阵阵胀疼。
爷爷年纪大了步履缓慢,她脚上有伤行走不便,四个人在回程山道上走走歇歇,她额上已沁出忍痛的薄汗,细喘不止。身後忽有马蹄车响,他们让道一旁,两乘贵族马车衔尾经过,她心不在焉地抬眼一望,车上一个黛蓝身影陡然映入眼帘──他也看见她了,脸上微现意外之色,倏地紧拉缰绳停住马车。
前头那辆车见状亦停了下来,车上可见一位车夫和一名衣饰华贵的老者。他和同车的胞弟说了几句话,後者颔首下车上了前头马车离去,他则往回走,来到他们面前。
她心跳得很急很快,一下又一下震撼双耳,偷眼相觑,发现每个人都在看他,於是胆气顿生,跟着正大光明地瞧着。
原来他是贵族,难怪能够登上祭坛,他衣上亦有凤纹图腾为饰,适才一心胡思乱想,倒全无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跟爷爷说话,神态亲切有礼,谈话间只扫视了他们一眼,不含任何意思地,但她对上他视线时仍忍不住怦然心动,慌忙低头相避。
他是来邀请他们上车的,说爷爷年纪已大,行走山道恐过於劳累,他既见到,便不能无视而去。爷爷先是推却一番,言道身分有别只怕不便,又表明他们的马车就在山下相候,到最後仍是败在他温和的坚持之下,谦卑称谢。
他搀助爷爷上车,又将怀思轻松抱送上去,乐得怀思大笑大叫;轮到她时他只略为相扶,轻微肢体碰触即使隔着衣衫,都足以令她脸红僵硬。
他只送他们至山下,他们换上自己的马车,互相道别。她痴看他离去,想着从爷爷和他对话之中听见的,他的名字。
凤大夫长子,凤大公子,凤天寅。
姊姊,大凤哥哥有话叫我告诉你。回到奄国家中後,怀思神秘地附在她耳上轻声说。弟弟和他的交情一次同车便突飞猛进,实在教她羡慕不已。
什麽?她忙问。
他要你往後每日别忘了去药草舖拿药治脚,怀思道。
她怔住。他何时看出来的?应是方才同车的时候吧。心头激涌起一漪又一漪的甜,低低傻傻地咬唇笑了。
这一夜,他黛蓝身影是入眠後的一场浮梦,双眼是梦里的微光,她沐在那柔光之下,遗忘了心跳,只记得他浅浅的、迂回的温柔。
荳荳奉她之命上街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在奄国早因稳重有礼,待人亲切而深具好评。这些话称赞的是他的人,高兴的却是她的心。
太山回来之後,她镇日愁思着不知如何能再相遇,他不认识她,她对他的一切不甚了解,两人平日素无交集,再见面的机会几无可求,想着想着便沮丧起来。
那日,她无精打采地缝着新衣,听见院子里有人玩闹,笑声十足开心,不禁纳闷弟弟不是上街和桐儿他们玩去了,怎麽会玩到家里来了?之中竟还掺杂着不属於孩童的男性嗓音,似陌生却又恍曾耳闻。她大奇,起身去看,一看之下身心俱震。
她一直想着念着的他正和怀思在院中追逐玩闹,大步伐赶上小步伐,一把抄起怀思的身子高高举起,将怀思逗得大笑大叫。
他注意到她,放下怀思朝她扬唇。只是一个微笑,却如他面上汗珠在日光下那般璨然夺目。她傻立当场,回过神的第一个反应是冲回房里揽镜自照。
她看起来如何,脸上是否乾净?衣裳好不好看,有无污损破洞?头发乱了吗,发饰歪斜了吗,她……
待她手忙脚乱整理仪容,心头乱颤地回到院子时,已不见他和怀思人影。她四处寻找,在家门口看到怀思和桐儿在街上玩耍,没有他。
大凤哥哥说他吓着你啦,又还有事待办不能再玩,就走了。弟弟答,偏头又问:姊姊你怎麽突然换了一件衣裳?
那之後,既知他时常自家门前大街经过,她便时时刻刻打扮得齐整光洁,无事就在门口转悠,要不便是拉长了耳朵,只要好弟弟一缠上他,她便佯作恰巧地出现。
有一回他陪着怀思和一群小孩玩,她就在一旁看着,偶尔他瞥来几眼,她一触及便臊得避开眼去,待他目光转向他处,她才又半探半窥。不多时小孩们自己玩了起来,他举步来到她所站的荫凉处躲日头,两人近在咫尺,近得她都能闻到他身上一如初遇时令她留恋至今的味道,她想和他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麽,紧张得猛绞藏在袖中的双手,忽听他开了口:你足踝好多了吗?
她瞬间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连忙回答:已经好了。又细声道:多、多谢大公子特地吩咐的药草。
他转过脸来看她,温和一笑:我叫凤天寅,叫我名字便可。
她脸又红了,低下头,声如蚊呐:天、天寅公子。
他又笑了,虽仍是微笑,但更开怀,笑弯了眼睛那种。她痴看着忘了羞涩,他移开与她相视的目光,看向那群孩子,笑容仍在脸上,久久不褪。
这一夜她反覆温习凉荫下两人初次的短暂交谈,傻笑着出神着,失眠了。
几日後的一晚,怀思偷儿似地爬进她房中,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凤哥哥说後天早上要带我和桐儿去後山玩,问姊姊你去不去呢。
她大喜,连忙答应,也才明白为何弟弟要这般偷鸡摸狗,皆因这阵子爷爷对她怪异的举止有些留意,几次旁敲侧击都让她装傻混蒙了过去,想不到弟弟竟然这麽乖觉。
当日天还未大亮她就睁开了眼,昨夜兴奋地几乎无眠却丝毫不觉疲累,精神奕奕地恣意打扮起来。临出门时刻意和怀思前後离家,不料闪避失败,被眼尖的爷爷逮住问了几句,她只好谎称要和好友沅芷上街买布,带着荳荳逃之夭夭。
他领着她们几个来到後山,这里她从没来过,想不到城里有这麽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树木花草漫山遍野,仲夏时节蜂蝶乱舞,端的热闹非凡。他带着怀思和桐儿捉虫子、扑蝴蝶、摘野果,两只小的乐得疯,她和荳荳偶尔也跟着瞎搅和,笑声不绝於耳,十分快意。
天热,他掬起溪水冲去脸上汗珠,她就在一旁,踯躅片刻鼓起勇气递出自己的丝帕给他,他双眼亮灿灿地咧嘴一笑,道了声谢,取过用了。当他将帕子还给她时,她暗自决定这帕子自此不洗了。
他忽然指着不远处,道:那儿很漂亮,我带你去瞧瞧。
她看荳荳正照顾着那两只小的在溪中浸足玩水,连忙向他点头。转过一座大石,後头是成片开得正盛的花,迎风展姿,绯丽一如她今日衣裙的颜色。这花她家里亦种了几株,是她向爷爷要求的,只因花名同她的名──
舜花真是好看,他说。
她心一跳,差点以为他说的是她。她本要说出她名字的由来,如此一来却不好开口了。
他知道她的名字吗?多半是不知的吧,若这时她把自己比作舜花,岂不有自捧容貌之嫌?於是打消主意,淡笑附和。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喜不喜欢後山,她说喜欢,他便道以後可以常来。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这时候的笑容定是又甜又傻,可她实在难藏欣喜,掩都掩不住。
尔後她还是时常藉故在门口等候,碰不到面时,失望之情不只扣在她心上,更像沉甸甸的大石黏附在她四肢百骸,做什麽都万般提不起劲;遇见时,有时他只是微笑颔首,有时会上前和她说几句话,多半是些轻描淡写的小事,但已足够她雀跃上一整天,睡前回想一遍,都能笑着入眠。
她的快乐从此都来自他。
後山他们又去了几遍,只有一两次是怀思吵着要去的,其他都是他俩单独前往。舜花满开处弥漫着私密默契的氛围,「那地方」成了他们之间的暗语。
回想第一次赴他的单独邀约,她紧张到圆睁着眼渡过一夜,翌日实在过於疲惫,竟然靠着舜花旁的大石睡了近半个时辰,而他却未唤醒她,只在一旁边静静守着。她醒来时窘得恨不得跳进溪中,任溪水将她流带下山,他问她是否身子有恙?若然,她本可取消今次之约,不必勉强。
她听他语气似是介怀,连忙否认,生怕今後他都不再与她出来,可又不好意思坦言她其实是紧张过度以致昨夜无眠,支吾之下赶紧取出特地绣上他名字的丝帕,声细如蚊地说要送他。
他接过,眼中满聚笑意,嘴里说了一句话,但过於含糊听不真切,他瞟她一眼,轻轻咳了声,将丝帕郑而重之地收起。她将颊旁散发轻挽耳後,含羞低下头。
他一定不知道,在他面前她总是心跳如鼓,羞赧万分,不如他那般平心静气,谈笑风生。
顺发的指尖碰触到耳上凉软一物,挽下一看却是朵舜花。他摸了摸头,低声说他觉得她鬓着花的样子很好看,所以才没告诉她。
这花大概是方才睡着时掉下来的吧,偏生这般凑巧落到了发上。她颊生酡红,假意顺了顺发,若无其事地将花重又别上。
自此,她只为他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