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石轩,我却梦见欧大瓦的脸。
梦里的欧大瓦竟然变成身长不足十寸的迷你版小人,他蹲踞在我桌上的盘子里,完全没有任何一丝违和感。
冰牛奶摆放在装有欧大瓦的瓷盘右侧。
我伸手拿起冰牛奶喝了一口,又放回原位,静静地与盘里的欧大瓦对望。
半晌,我莫名问出一句:「欸,我可以吃你吗?」
只见盘内的欧大瓦仰着脸看向我,摇了摇头。
「不行。」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想都没有想。
我愣了下,皱眉问着:「为什麽?」
欧大瓦脸色平静到近乎淡漠,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因为你不适合吃我,我也不适合被你吃。」
「什麽意思?」我又蹙起眉间,感到烦躁,「因为我个性太强势吗?要是我改了,就可以了?」
我听见自己语带急迫的问句。
欧大瓦笑了。
「你不会改的。」他笑眯眯地歪着头,「你不会想改的。」
我下意识睁大了眼。
没错,在过往两人的相处模式上,他一直,都是这麽仰着头看我。
而我,却一直,不愿改变。
***
清醒时,我身上多了条棕色毛毯。
父亲低头坐在我身边,戴着眼镜阅读报纸,翻动报纸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撑起身体坐正,父亲的目光看了过来。
「醒了?不再睡一下吗?」身穿黑色T恤的父亲摘掉厚重的眼镜,温和地笑着询问。
我摇了摇头。
喉头乾得发涩,犹如吞咽了火焰般烧灼难耐,我倾身抓起客厅矮桌上的牛奶大口灌饮。冰凉的牛奶滑入喉咙,稍微平复了不适感。
用灌溉自己的姿态,我大口饮尽整杯牛奶,咽下最後一口时,我隐隐想起方才的梦境。
梦里,我也喝了牛奶。
温润的口感残留在口齿之间,我紧闭着嘴,舌尖绕着,绕着,品嚐香醇的余韵。我不禁懊恼地想,早知道就喝慢点──才能再更多、更好、更仔细地享受牛奶的美好。
眉头微皱,我尽量不去深想对於牛奶以外的事,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总是急性子,能怎麽办呢?
我叹了口气,把空掉的玻璃杯放回矮桌,环视四周,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下,屋内似乎没了那女人的踪迹。
「爸,你的新对象呢?回家了?」
我淡淡地问着,语气大概就跟问「爸,你的新衣服呢?退回店家了?」没什麽两样。
父亲放下报纸,伸手抚了抚我额前的浏海。
「对,她回家了。」父亲的笑声略略低哑,「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是我们的,所以她不在这里了。放心。」
父亲宽大的手掌从我的发上离开。
我望着他即便已届熟龄却仍不失俊俏的笑脸,被感染了笑意似地也勾起了唇角。
「我没有担心。」再次摇头,我说,「如果你希望把哪个女人纳入我们家,那也没关系,你开心就好。」
父亲咧开一嘴整齐的牙齿笑了。父亲的笑声很柔和,笑的时候,他总会半眯起双眼,眼尾略垂,眼角纹路深刻,肤色黝黑的双颊也不免出现笑纹与代表威严的法令纹。
我看着父亲的笑容,脑海里还残存着方才梦境的影像,种种画面忽隐忽现,我吞咽嘴里融合牛奶而逐渐发酸的唾沫,想着,是啊,父亲开心就好,而确实看上去他是开心的,那我呢?
我的开心呢?
我也希望开心啊,明明这麽简单的愿望,为什麽我就是得不到?
为什麽想吃的菜不能吃?如果吃不到,怎麽开心得起来?
我开始烦躁,如同梦里的我,烦躁地蹙起眉头。
「爸,我问你,如果今天有一道菜,你很想吃很想吃,想吃很久了,但是却吃不到,怎麽办?」
问毕,我才缓缓看向父亲的脸。
父亲思索了下,过会儿语带笑意地作出回应:「那道菜如果在别人的桌上,那就抢过来。」
非常父亲的回答呢,很像他的作风。
这麽思忖的同时,我察觉到父亲大概可以理解我为什麽会问出这种问题,以及我问句里所隐喻的意涵。
他都晓得,却不戳破,也不做出任何令人厌烦的叨念或挖探。对於各种各样的事,他总是如此。真好。
於是我放下顾虑,进一步追问:「那要是那道菜没有在别人的桌上呢?」
「那怎麽会吃不到?」
父亲一下子就脱口反问了,让我不由得一愣。
歪了歪头,我想了想。
「嗯……这样说好了。」我试着将问题的情境描述得更为贴切,「你有一道非常想吃的菜,但要吃到那道菜,就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基本上会是你不想付出的代价,那你会怎麽办?」
父亲听了眉头一皱,挺直颈背。
「好奇怪。」
他发出这样的感想,令我也禁不住皱眉。
「哪里奇怪?」
「就很奇怪啊。」
父亲的表情很是疑惑,一时之间,我由於无法确切传达我的意思让父亲理解而加倍烦躁,回话的口吻变得冲了点。
「就这麽一个简单的问题,奇怪的点在哪里?」
父亲又笑了,温和的笑声很顺耳。
「可以解决的问题都算不上是问题。」他说,「如果明明可以解决,却不想付出代价去解决,那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应该存在。」
我叹息。
「爸,你好烦。」塌下肩膀,我翻了个白眼後,瞪向他,「就不能好好回答吗?讲具体一点啊。」
父亲似乎意有所指地答了一句,「那你问具体一点啊。」他没等我回话,左手便摘下眼镜,右手捏起T恤下摆开始擦拭眼镜,再把眼镜戴回脸上。
具体一点啊……
我专注思考了下。
「嗯──这样吧。」我重新问道:「你有一道很想吃的菜,但是要吃到的话,就必须改变自己的个性,那你会怎麽做?」
父亲推了下镜框,右手放上沙发一侧的布质扶手。
「我会选别道菜。」父亲的语调平直,毫无起伏,他对我露出仍旧温和、却难掩孤傲的笑容。
我扬了扬右眉,开口又问:「可是如果真的很想吃那道菜呢?」
「那我会去找其他更想吃到的菜,然後吃掉。」几乎想都没有想,父亲如此回答,脸上的笑意未退,像说着什麽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瘪着嘴,沉吟道:「那……如果就是非那道菜不可呢?」
我挺起背脊,逼视着父亲。
父亲怡然自得地笑着说:「如果真的非要吃到那道菜,那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问题了。」
他如是说着,令我又是一怔,惊觉谈论到这里就像鬼打墙一样,又折回父亲原本的那一句话──
如果明明可以解决,却不想付出代价去解决,那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应该存在。
不应该存在。
如果非要吃到那道菜,那我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应该存在。
我抿住嘴唇,别开了脸,听见父亲又是语气含笑地说:
「如果真的非那道菜不吃,你怎麽会因为要改变自己就却步了?」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