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平安在心里把唐继尧今天的牢骚大致过了一遍,心里暗暗感慨了一番时局,越发觉得好日子就要远去。
热河就在东三省边上,许是什麽时候小日本就冲过来了呢。
她那些金子、田地、庄子,可怎麽办?不过转念一想,打仗和她这样的小老百姓无关,只要她不去参军扛枪,也没什麽好担忧的。若是真不安全了,那就带上金子和哑巴往南边跑。南京和上海总是安全的,也繁华。只要有人的地方,她总能找到活路。
如此心就安定多了,一抬眼看向苏致远。
「有事?」
苏致远敛眉,把恨铁不成钢的愤懑压下,趋步上前,凑到她跟前压着嗓子低声说道。
「师傅,我在省城……看见老六了。」
苏平安吃了一惊。
「老六在省城?」
苏致远点点头。
「在哪儿?」
「在六国饭店,我看到他进去,就跟门房打听了打听,说是在那儿定了六天的房。」苏致远低声回答。
苏平安低头,眼珠子在眼眶了转来转去。过了片刻,低声问:「他现在……怎麽样?」
「没什麽变化,还是老样子。对了,衣服看起来像是新做的,挺时髦,料子也好。想必,老六的日子过得不错,至少钱是不缺的。」苏致远扯了扯嘴角。
拿了她二十根大条子,又卖了洋楼宅子和汽车,他怎麽会缺钱?苏平安「切」一声,想起伤心事,心里就冒黑水。
见她脸色不祥,苏致远便越发弯下了腰,凑在耳边低语。
「师傅,要不我去定明儿个早上的火车票……」
「不。」苏平安打断他的话。
「定今天晚上的。」
没想到师傅这麽急,苏致远心里一阵酸,然而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一点头。
「是。」
「钱你去跟哑巴拿,多拿点。我要在省城多住几天。」苏平安又说。
苏致远暗暗一挑眉。
多住几天?怎麽着,是要跟老六再续前缘麽?
当然这种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只不过是又点了点头。
「去吧,顺便告诉哑巴让他给我整理个箱子出来。」
「是,我这就去。」苏致远毕恭毕敬的退开,转身出去。
看着他走远,苏平安慢悠悠吁一口气。
苏致远和哑巴的效率都很高,到傍晚,苏平安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只一等包厢里面,等着开车。
虽然是傍晚,但车站里还是很闹热。一百支光的电灯泡每个五六米就有一只,把个小小的车站照得透亮。火车头也有灯,目光如炬的盯着前方,轨道上是来来往往的人。
已经下了车上了月台的都忙着抢人力车,还没挤下去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则要防着被冲上来的乘客又挤回去。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窗口从外面像里面塞,而里面又伸出一只只手臂,忙着从小贩手里接过五香瓜子、香菸、口香糖、桃子李子、卤鸡酱肉。
苏平安靠在窗口,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番热热闹闹的人间繁华,心里十分适宜。
她欢喜这样的繁华,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之情,让她十分羡慕。
人之所以热爱生活,是因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但又不知道自己具体哪一天会死,所以活得每一天都很有滋味,要吃要穿,要用要花,要抓紧时间享受,又可以尽情浪费时间享受。
多好。
她就麻烦了。
她生,她活,但知道自己不会死。这就让人免不了活着活着就活得了无生趣。因为日子太漫长了,活不到头,很容易失去动力。
但生活又逼迫她活下去,因为不吃会饿,不穿会冷。而饥饿和寒冷实在是不能忍受的酷刑,她吃不消,就只要继续活下去。但活着活着,又会犯懒,会消沉,会想死。
生活成了一场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酷刑,真叫人有点吃不消。
所以她只好在这漫长的过程里自己给自己找点小乐趣,有时候是幸福,有时候是不幸。幸福或者不幸对她来讲都是一时的,一时的快乐,一时的痛苦。
无论哪一种,反正都是留不住。
留不住就不留咯,她也无所谓的。
懒洋洋打一个哈欠,包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苏致远领着一壶热水和一包五香瓜子连带一只洗得乾乾净净白里透红的大桃子进来。
他先是把五香瓜子和桃子放在桌上,然後拿了两只杯子,用开水仔仔细细地烫过,倒了两杯香茶。
倒好了茶,他又把五香瓜子的纸包打开,拿起桃子,用手绢把水迹擦掉,这才递给苏平安。
「师傅,吃桃,洗乾净了的。桌上还有瓜子。」
苏平安接过大桃子,看了看。苏致远洗得很乾净,没有留下一丝桃毛。像男人拳头一般大的桃子沉甸甸的,桃皮光洁柔软,像一个熟透的女人一样,甜美多汁,香气扑鼻。
苏致远坐在对面的舖位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张开嘴,朝着大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好大的一口,一刹那,他彷佛是看到了她嘴里粉红色小舌头,还有玫瑰色的嗓子眼。湿答答的,又红又嫩。
雪白的脸,雪白的手,粉红的舌头,玫瑰色的嗓子眼,师傅也像一个甜美多汁又红又白的桃子。
桃皮薄,她牙齿又白又锋利,一口下去,汁液四溢。
看着苏平安一口一口吃着桃子,他嗅着满室的甜蜜芬芳气息,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