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团长大名唐继尧,出身官宦世家。早年祖父曾在清廷当过巡按监察,到了父亲这辈则在北洋混得一方大员。後来北洋政府被民国政府取代,老父亲下野回老家当了一个寓公。唐老爷隐於山林然而雄心未泯,积极栽培自己的几个儿子,指望能东山再起。可惜膝下三个儿子个个都和他唱反调。
大公子一门心思读书,中学毕业直接大学,大学毕业直接留洋,在国外得了一个博士学位还不够,继续攻读博士後,誓要把书山读穿絶不罢休。二儿子则一门心思赚钱,走南闯北做生意,什麽来钱干什麽,除了钱啥也不要。唐团长是三公子,自小聪明伶俐。前两位公子伤透了唐老爷的心,便把全部希望寄托於这个最小的儿子。
哪知这一个儿子也不省心,虽然有心向上,但不喜欢谋权钻营,喜欢舞枪弄棒。唐继尧是弃文从武,一心想要在投军,实现自己的一腔热血抱负。十六岁那年他瞒着唐老爷半夜从自家後宅翻墙而出,带着平日里积攒下的一点私房钱,跳上火车一路狂奔报考了南京武备学堂。在学堂表现优异被推荐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学成归来便投到热河徐又铮将军门下。
徐将军爱他年少有才,便破格提升他当热河守备第十三军陆军第七团团长,驻紮於青阳县和文县之间。
时年,唐继尧二十一岁,算得上是少年成名,年少有为。
唐团长的部队就驻紮在县郊的营地里,而小团长自己则带着警卫连和勤务兵以及几个副官住在文县一处宽敞大院里。
他是有枪有炮又有兵的军爷,故而陈县长也要让他三分,把他孝敬成一个土皇帝。
然而唐团长却不甘心在这穷乡僻壤当一个土皇帝,一心一意地想要有一番作为。可惜文县和青阳县乃是一处和平富庶之地,虽常年有土匪作乱,却都不成气候。
小团长架起火炮狂轰了几次之後,连这一点小小匪患都烟消云散。
英雄无用武之地,唐团长顿觉自己人生寂寞如雪。
他也有心趁着和平之时来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然而他自恃受过文明教育,又喝过洋墨水,乡村庸脂俗粉岂能和他相配。
陈县长家大公子常邀他去省城消遣,可烟花之地的美色虽然可人,吃多了也腻。况且花柳之地多腌臢①,不是长久之法。
如此半年下来,唐团长便渐渐活成了一朵大号的水仙花。顾影自怜,自怜自哀。心里的火气长年累月不得发泄,只好化成一颗颗闪亮的青春痘,在唐团长脸上气势汹汹地怨天尤人。
因为无聊得很,所以当听说自己的狐朋狗友,也就是县长家大少爷要坐汽车赶回家去看仙姑治狐妖,他就急忙也钻进车里跟着来凑热闹。
身为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进步人士,他和大少爷一样也是絶不相信什麽仙姑和狐妖的。然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当看个热闹。
陈县长听说大少爷从省城赶了回来,顿觉闷头一棒,十分懊恼。大少爷什麽都好,只是因为接受了西方文明教育之後便一心投奔到上帝他老人家门下,成了他老人家最忠实的羔羊。从此视一切狐妖仙姑之辈如同仇敌,长年累月地想要在家里干一番革命,破除封建迷信陋习。猛然听说家里小弟出了事,老父亲又要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他便气不打从一出来,把省城的生意扔下,赶回来革命。
一个大少爷已经让陈县长头大,再加上一个得罪不起的土皇帝,真叫陈县长欲哭无泪。
唐团长提出要看仙姑,他也只好腆着老脸让管家去请仙姑前来。而这当口,得知自家小弟无甚大碍已经在後院修养,并有老母精心照看,放下心里的大少爷便站在前厅开始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长篇大论。
大少爷从天文讲到地理,从数学讲道文学,几经论证,多方阐述,表明天地宇宙之间唯一的真神便是上帝他老人家。西方明文,科技发展,乃是最为现实真实的真理所在。而老父亲那一套东方玄学,妖魔鬼怪之说则是封建迷信糟粕之物,无耻无知十分可笑。
一面听着大少爷慷慨激昂的演讲,唐继尧眼看着陈县长抹着一脑门子的热汗直翻白眼的样子,饶有兴趣地剥了一颗巧克力糖果塞进嘴里。
糖果是大少爷从省城洋行里买来的正宗英国巧克力糖,味道醇厚浓郁。只是夏天吃就有点齁了,故而吃了一颗,唐继尧就觉得从嘴巴到喉咙都被甜味腻住,赶紧低头灌了半杯茶。
冲淡了嘴里甜腻的巧克力味,他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
仙姑怎麽还不来?
因为心里并不把看仙姑当成什麽正事,故而受了怠慢他也并不觉得懊恼。只是兴冲冲地把这事当成一个消遣,既然仙姑不肯屈驾来看他,他倒是可以屈驾去看她的。
於是拍了拍手上的巧克力碎屑,他抓住裤带一纵身,站起。
「我说,这仙姑怎麽还不来?是不是不好意思?那没事,我去看她也行!」
大少爷的长篇大论被打断,自眼镜片後翻了一个白眼,恶狠狠瞪自家老父一眼,他扭回头。
「那种靠装神弄鬼骗钱的老婆子有什麽好看的?」
唐继尧不以为然,伸手摸了摸脑袋上刺刺的短发,咧嘴一笑。
「看看也没什麽损失。来啊,给我带路,去看看仙姑。」
说是让人带路,然他自己却一马当先地走出去。
他一走,大少爷也急忙跟上。陈县长生怕自己儿子和土皇帝冒昧冲撞了仙姑,只好也满头大汗愁眉苦脸的追了上去。
注释①:腌臢,方言。不乾净、龌蹉;不舒畅;使之难堪,不舒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