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邊界線 — Borderline

第一章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女孩。

她的皮肤很白,有一对清澈的眼睛,眼神有点傲慢。

她的名字是林薇瑄,个性不是顶好,也说不上为什麽,我就是没办法移开视线。

那一刻,我觉得我恋爱了,而且爱得很深。

我想,是一见锺情。

虽然年纪还轻,但是我下了一个决心,就是将来一定娶她回家当老婆。

所以我当天对旁边的阿尧胡揍一气,让他哭着跟导师告状。

导师痛扁我ㄧ顿後把我位子调到薇瑄旁边。

我得意的很,痛在身上爽在心底,我并不是爱欺负弱小的人,其实我只是想多接近未来的老婆而已。

因为想要用自由恋爱的方式娶一个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制造机会让两人认识。

林薇瑄这个女孩子,刚认识她的时候会觉得她挺大方,再聊下去,就发觉她不怎麽来劲。

旁侧敲击了好阵子,还问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她会弹琴,跟母亲相依为命。

从她的课本上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涂鸦,估计也是爱画画的。所以我跟她聊艺术。

其实小学生哪懂些什麽呢?

她这下侃侃而谈,我都傻了,听都没听过,跟着胡扯,扯没几句就看到她一脸怀疑。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即撇开话题。

导师有一次给我们出个作文,题目是我的志愿。

题目普通,我却觉得异常难写。

因为我瞪着白纸发了一阵子的呆,就转过去偷看薇瑄。

不得了,那只笔动得飞快,再仔细一瞧,更不得了,她写道:

"人生中可以没有爱情,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钱。没有爱情依然活得下去,没有钱连生活都成了问题。

也许为了钱嫁给对方太过功利主义,但是牺牲一点点自尊,可以换来更多的快乐。

笑贫不笑娼的现实社会中有了钱就有自尊,有一大笔钱,自尊就能无限提升…"

我看得暗暗心惊,回过头提起笔:

"我的志愿,是赚很多很多的钱,让别人臣服於我的财力之下,用这笔钱给我爱的人幸福。

如果她花钱就能爽,那赚钱给她爽就是我最重要的爽,因为她的爽就是我的爽…

我想,我的爽应该也是她的爽,因为如果没有我她就不能爽,不能爽就会成为双方的痛苦,

这时候就要靠更拼命地赚钱来挽回一切…"

我的文笔没有她好,写得没什麽条理,更没有逻辑。

老师看了这篇文章之後似乎是太感动了,通知我父母到学校来聊了好久。

老师後来偷偷告诉我,希望我隐藏实力写正常的版本,我说那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听到这句话时,眼神简直是佩服到极点又感到自卑。造成他的自卑让我有点於心不忍。

所以就乖乖写一篇老实的文章交上去,大家才安心下来。

毕业前的那一年总是过得很快。

想到要离开学校,心情就飞扬起来,但是一想到要离开未来的老婆薇瑄,心底就难过。

虽然我们现在正在冷战,可是我相信她一定会发现我对她的心意。

五月中旬是她的生日,为了给她一个惊喜,我熬了一整夜画出我心中的她。

隔天兴冲冲地带去,祝贺她生日快乐,本来她很开心,可是当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脸色都变了,不但毫无血色而且还有点绿,我还想问她是不是没吃早餐,就被她狠狠踹了一脚,痛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画得没有她好,可她也不用那麽残忍…看来要赚钱的话,画家这条路是不可能了。

虽然她发那麽大的火,终究在毕业的那天原谅我了。

我把小猪敲碎,买了项链,包在很漂亮的小盒里送给她,

其实我的小猪只够买包装盒,可是哥哥的小猪肥得我买完项链还有剩。

打破哥哥的扑满,拿他的钱买礼物给女孩子,我冒的是生命危险。

不过为了未来的老婆,我认了,什麽都豁出去了。

那天薇瑄笑得好灿烂,还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一句谢谢叫得我人都软了,差点掉眼泪。终於体会那些老公为什麽要辛苦的工作,帮老婆赚零用钱,做牛做马,其实就是等着女生娇嗲嗲的瞬间。本来想趁机问她以後要不要做我的老婆,可是她立刻跑走,跟其他同学炫耀她的项链,看她聊得那麽开心,我也不忍心打断她。

毕业典礼就这麽一团乱的结束了。

老师说什麽、校长说什麽,我都没听清楚。

我心中只有她那声可爱的谢谢。

到了初中,再次感到老天爷果然是眷顾我的。

她跟我分到同一班,一开始跟大家很陌生,只认识彼此,於是又坐到了一起。

学校规定是不可以戴项链的,她却偷偷现了一下,我送她的项链就挂在脖子上。

暖暖的心情散开来,我忽然觉得她又更可爱了一些,可能是换新发型的缘故。

薇瑄的头发是侧分,削短了,细细的垂下来覆住脸颊。

她平时总是挺直了背脊,眼神专注地听课,从侧面看,会看到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有时候她像察觉我的视线一样忽然转过来,我就会匆匆低头画重点。

次数多了还是会被发现,她会很不客气地给我白眼,白眼归白眼,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在我面前,她无论是生气或者开心都会痛痛快快的表现。我不喜欢她明明不喜欢人家来烦,还要装温柔,那笑容就像面具一样突兀,皮笑肉不笑,看起来很糟糕。

平静而欢快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很快到了中三。

薇瑄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就像一朵逐渐成长的兰花,开始毫不起眼,最後却迸发出迷人的香气。

情书开始像雪片一样飞进她的抽屉,礼物也琳琅满目,她依旧不太搭理人,但是多少会开始打扮自己,後来打扮的功夫越来越精,人更是美得像只小恶魔,虚应付人的技巧也更高明了,她可以人前笑嘻嘻地,人走後立刻把对方批评到体无完肤。我从来没有想过女生长大以後,外表与交际手腕可以改变得那麽迅速。原本预计要娶回家的老婆变得漂亮刁钻,让我又是喜悦又是担忧。

初中三年我很努力,一方面是因为未来的老婆也很努力,我不能输;

另一方面是,想走良好的钱途,我就必须认真学习。

薇瑄读东直门中学,我读的重点高中排名较後,我们就这麽错开了人生。

第二章

高中开学第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

打起伞,走在雨中,没有薇瑄在身边让我觉得寂寞。

我就像公司外派到其他国家工作,临时出差的老公,许多公式开始交替计算:

老婆漂亮的程度跟老公心理的担心程度呈正比,

老公会赚钱的能力又和爱钱老婆叛逃的机率成反比,

以我现在的经济实力为未知数代入式中,理解思路会发觉,

结果不是此式不成立就是老婆绝对跑掉。

我的头发上全是细小的雨珠。越想越觉难过,可他妈我又不能变性去陪她学习。

ㄧ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旁边走过,眼神特挑衅地看着我。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眼熟。

过去的我一激动就想上前抽他一个嘴巴,

但是起码我已经升上了高中,而且是重点高中。

我们的目标就是高考,就是重点大学。

一些知识份子的修养还是要有。我不跟他计较。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声音。

我就见不得这种只在背後搧冷风的家伙。

刚刚残存的理智全部都见鬼去吧,我跳起来揪着他领子吼:

"你别真把自己当回事,你看什麽哼什麽劲啊?"

谁知道他手脚真俐落,那颗看起来挺小的头猛一下撞上我的脸,

我他妈想躲都来不及。

鼻腔一下又咸又辣又呛,我反应这麽快,居然都没有闪开,妈的。

这下我想把持自己形象的计画全毁了。

本来以为这厮见到我流血会稍微有良心,就此停手,

没想到他反手又甩我一嘴巴,得意洋洋地叫嚣:

"都不敢还手你算哪根葱。"

他清亮的眼神莫名奇妙地让我想起薇瑄,虽然这该死的小子皮肉长得不错,

可是比起我未来的老婆,那距离啊,还差得远。

而且蛮横不讲理,这一嘴巴我挨得莫名奇妙,气不打一头出,

一下子撞进他怀里两个人滚倒在泥泞上扭打起来。

我赢了。虽然到最後被教官揪着列入特别控管的危险份子,

虽然流着鼻血的是我,我还是赢了。

我痛扁他一顿,拿走他的皮夹,让他又气又急的掉眼泪,所以最後赢的是我。

以过去的经验来批判,开学第一天就开扁的,通常是未来的宿敌,

不是宿敌,就会成为具有革命情感的兄弟,这麽特殊的人物一定要好好记在帐上,

所以我一面擦鼻血,一面翻开他皮夹。

"季政你流氓!"

这骂法真耳熟,我怀疑地望了望眼前咬牙切齿的小男生,

再望一望学生证上的照片。

"阿尧?"

高一的生活,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想不到阿尧是那麽会记恨的家伙,

从文到武,一定跟我较劲。

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战,免得被这小子超越过去,

不但面子上挂不住,还要受他的讽。

他这麽发了狠的扳我,说白点,还不为了小学挨揍的那件事跟我呕。

其实这样也好,我比较没有时间去想薇瑄。

有些事一但多想,思绪便整天往坏的地方跑,像脱缰的野马,拽都拽不住。

原本我是担心她到了东直门,就忘了还有个痴情的老公等着养她。

几个月没她消息後,

现在我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麽把她从别的男人手中追回来了。

其实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猜想,对於事实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胆子去证实。

第一、这个我内定的老婆,我根本没跟她告白过,我们美好的恋曲还没开始;

第二,我距离她心目中"好老公"的标准还差得远,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希望在她身边时,是让她有面子的,而不是一个整天闹穷的学生,

没文凭没房没车没工作没存款的什麽都没有,

她准看不上眼,我犯不着自取其辱,

因为被她羞辱一下,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想拿条麻绳,把自己就地解决。

男人也有尊严,被未来的老婆污辱实在是太悲哀了。

高二,生日前一天,我收到薇瑄寄来的信,她说她母亲过世了,

这个世界上就只剩她一个了。

信里面满满都是沮丧跟悲伤,她说她的理想跟她距离好遥远,

终究是太天真的梦。

我本来要说你的志愿如果是想嫁有钱人的话那麽就由我来实现,後来想想不对。

记得她国中曾经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进中央音乐学院,成为一个钢琴家。

可因为经济关系,不得不放弃钢琴,接下来连画画都放弃掉了。

她曾是那麽热爱艺术的一个女孩子,

只有在谈到这些的时候,她才会活泼起来,眼睛焕发着青春的光芒,

除却了这些她还能有甚麽剩下的?

死板板的表情,假惺惺的微笑,孤独的眼睛,

对於兴趣一个字不提,就怕母亲伤心,

现在唯一会为她伤心的亲人都走了。这麽辛苦的活着一点都不适合她,

不管她未来是不是我的老婆,我只希望她快快乐乐的。

因为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全部。

生日那天,阿尧又刻意在放学时绊了我一下,

这次我把他揍得血都吐出来,自己也浑身是伤。

我在高中拔高了很多,足足高了阿尧一个头,现在阿尧跟我拼命,绝对是输多赢少。

也许是过去特意放水放得太多,把他胆子都纵容了,他老是在最恶劣的时机激怒我。

他歪在墙角,唇角都是血。

我一拳又一拳地狠狠搥着,搥在他旁边的墙壁上,搥到拳头破了皮。

他被我吓得傻了,愣愣地望着我。眼中有怜悯跟骇怕。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那麽郁闷,好像有块烙铁紧紧压在喉咙。

想吼叫又吼叫不出,想哭泣却又不知道为什麽悲伤。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薇瑄,她白皙的脸蛋上小小的雀斑。

我想起她侧面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

我想起走在她後面的时候,她头发飘散的香味。

我很想念她瘦小的肩膀,挂着项链的漂亮颈子。

像魔法一样忽然变得美丽的国三。

我发觉我没有看过她哭,她再怎麽难过都不会哭的。

後来阿尧扑上来抓住我挥动的拳头,拼命压着我,

他抖着哭音说季政够了你发什麽颠!

我才像条血液流尽的野狗慢慢地歪在地上,表情落寞。

阿尧的眼睛总是让我想到薇瑄,又清澈又明亮,

虽然倔强,却少了一份刚硬,因为薇瑄是不哭的,

她最值得傲慢的地方,便是她令人心疼的坚强。

第三章

高二那一次,我把阿尧打得狠了,回家才後悔,怕打出乱子。

隔天他来上课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阿尧苍白得吓人,好像走走就会软倒在土上变条挺屍。

闷不吭声地靠在路边堵他,一堵到人我就把书包抢过来背在肩上,并肩去上课。

他咬着一边青紫的唇,什麽话都没讲,不知怎地气氛挺不好意思。

走在他旁边才发觉这个娃娃脸个头娇小,还单薄得很,

一点肉都没有,昨天那样把他往死里打,的确太过分了。

之後阿尧再也没故意触怒我,也不再刻意跟我竞争。

反而生疏有礼得有些刻意,表情冷冰冰的。

我愧疚到极点,对他特好,每天帮他背书,抄笔记,嘘寒问暖,搞得同学还以为我转了性。他妈的,对未来的老婆殷勤都没献得那麽急。不过他耍起脾气的时候,又让我想到了薇瑄。薇瑄也喜欢玩这套,也许举凡个子小,有几分姿色的人,都可以仗着这点恃宠而骄。我的努力还是有结果的,一天我帮阿尧扛了书包到教室,他接过的时候低着头,脸色潮红,吞吐了很久,才跟我道歉,顺便说了一声谢谢。我发觉不只是女孩子,连男孩子低头道谢,也蛮可爱。

我从小有个要不得的习惯,只要是去学校,家人不在的这段期间,就非要找个人盯着。

从小六薇瑄一瞬间让我坠入爱河,占据全部的视野,让我下定决心要娶她开始,一路到国三,不管明的来、暗的来,我都直盯着薇瑄。视线有个落点让我很有安全感,看久了还颇觉心旷神怡。可是到了全部都是臭男儿的学校,找谁看去?等我发现的时候,阿尧已经沦为我用以代替薇瑄的目标了。第一他个头小、苍白,第二是,脸挺漂亮,第三,表情实在太丰富了。

薇瑄的信都是毫无预警的,偶尔来了一张只字片语的卡片,偶尔又写封长信给我。

相较於沉闷忧郁的长信,我还比较喜欢短卡,上面通常是一个随性的涂鸦,像诗又像劄记的小句。每次接到她的信我都很快乐,我想只有我一个人能收到她的信罢,这种独一无二的感觉让我心底有些飘飘然。我开始每天用拙劣的笔书写,将自己的生活、烦恼、以及对未来的期望写进去。我没有薇瑄口才那麽好,跟她聊天总让我感到自卑,因为我无法好好表达,国中的我,一但跟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讲话,总带着畏惧,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砸锅。此时此刻,我们才算是真正站在对等的地位,用纸墨了解对方隐藏在内的心情。

看到纸上一个一个的"季政",彷佛她就在身边笑着叫我。

"呐,季政,你知道吗…?""季政,告诉你…"季政,最近,我有点累…"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如此接近她,虽然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她了,她在我心底的影子,依旧是漂亮的像小妖精的国三,穿着洁白的制服,眼神闪亮,明媚的脸仰得高高的,彷佛随时会远远地奔走,让我再也抓不到。我想知道她的头发长了没有,也想看看现在的她,所以我告诉她,想跟她要张照。

她在班上也许过得很不开心,因为关於学校的事情她一个字都没有提,我真想帮她打气,想站在人群中举着大大的布条,上面写着薇瑄加油。而且,我是只帮她的,其他人想都别想。听到我这麽说的阿尧笑得打跌,他说你啊是个傻的,人家美人胚子,後援要多少有多少,哪轮的到你巴结?

"你这嘴巴缺德的小娘娘腔,我他妈哪轮得到你来教训!"

跳起来抓着他,我张开两手钳他那张滑嫩嫩的脸,两颊被这麽一捏肿得高高的,他摀着脸扯开嗓门:"我这是给你忠告!女孩子一个一个现实的很,到时你带种的别哭!"我不甘示弱地喊回去:"我可不像你,被抽一顿就眨巴着眼睛装可怜,掉眼泪,在心底贼兮兮的算计!"

其他同学听得好笑,见怪不怪的瞎起哄,"呦,小俩口吵架。"

"季政打老婆打得可狠着呢!"

"床头吵床尾合,你们俩保重身体啊,干流氓活动要短命的。"

我跟阿尧只能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为什麽这些人总误以为打架就代表感情好?

薇瑄的回信很快就到了。一张照片静静地躺在信封里。

沉默地看完信,到了外面,空荡荡的走廊一个人都没有,拿出照片,站在窗前看下面的草坪。阿尧在操场上跑步,一个学长亦步亦趋地跑在他旁边说了些什麽,然後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格外好看,彷佛什麽烦恼都能简单解决。

"小娘们儿似的家伙"

我皱起眉毛咕哝,想到他听到一定气得大吼大叫,便好笑了起来,然後视线落在眼前捏着的照片上。

薇瑄成熟得我认不出,头发覆住半边的脸,说不上是诱惑还是傲慢的微笑挂在涂了红色的唇上,指甲很长,涂着同样鲜艳的色彩。我茫然地盯着她削瘦的脸颊,均匀的身体,一面想着过去的她哪里去了。有什麽不太对盘,总觉得心里的薇瑄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笑,她的眼睛也不是这样微微眯着,而是很有精神的。

她应该直着背脊抬头挺胸走在校园的风中,为了梦想而行走,她的指甲也不应该留得像只野猫。一个魁梧的男子紧紧扣住她的腰,像在耀武扬威,宣示自己的所有权。我终於明白为什麽自己会觉得突兀,这种感觉就像自以为老婆忠实的老公,有一天见到陌生的男人抱着自己的老婆,而这个男人无论各方面都让你输得甘愿,但是你还是非常非常地震惊,因为那个女人居然对此只字未提…

"季政,你人很好,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不确定是哪种喜欢,估计是超过普通朋友的,你待我比谁都好…可是喜欢并不代表一切,我曾经等着,期待有一天你会跟我说你喜欢我,可是我等得太久,就失望了。我很羡慕你,你总是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为了什麽而努力,而且从不放弃,虽然每次我好奇的问你到底未来想做什麽,你总是不肯说,我想,一定有什麽很棒的理想在前方,值得你拼命去追寻。我已经离开学校,放弃学业了,放弃作梦了。我总是很简单就放弃了一切。我跟你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又凭什麽自以为能得到你的欣赏呢?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现在我过得很幸福,他虽然有妻子了,可是对我很好…"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冷笑,那男人王八蛋!狗娘养的!

有了老婆跑来抢别人老婆!

不敢表白错失了时机,现在後悔莫及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其实很单纯,就是把薇瑄娶回家,一辈子相爱到白头,让她永远不难过,快快乐乐的生活。我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为此而努力的,只是我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更不好意思告诉薇瑄。可是这个梦却很简单就破碎了!

第四章

将薇瑄的来信递回来,阿尧担忧的问:"你怎麽样?"

我闷不吭声地整理书本,重重地把书包放在桌上。

"能怎样,高考快到了,总不能玩小孩子的把戏,翘课去追爱吧?我疯了我。"

被我ㄧ句话说得灰头土脸,阿尧依然不安心:"季政,你怎麽想薇瑄?倘若她试你呢?很多刁蛮的女孩都…"

"成天女孩女孩的,真那麽了解女孩的心理,我怎麽也没见你交过女朋友!"

我的话语像一只削利的箭狠狠地射进他的要害,

他哑口无言,定定的望着我,眼神清亮,

他张开了唇想说什麽终究又没说,肩了书包冲冲地往外走。

"阿尧、阿尧!"跳起来提了书包去追,他拔开脚步便跑起来。

我现在才发现他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的爆发力,放开腿跑没有人能快得过,彷佛追着追着就追到了时间的尽头。阿尧像一只愤怒得打开翅膀的小鹰,超越了风的速度飞翔在苍穹。他总是莫名奇妙就暴怒,莫名奇妙就软化,情绪转换得比气象还难猜,我实在弄不懂他这臭脾气到底是去哪修来的。

小时候阿尧很静,巴掌大的脸,整齐的头发,眼神天真,标准的乖乖牌。

他很得老师疼爱,我们这些大人口中的"流氓胚子"对於这样的家伙又特不顺眼,非找个机会痛整不可。所以我三天两头都欺负他一下,然後再对他好,等他安心下来就又找他麻烦,直到遇到薇瑄,我把注意力放在未来的老婆身上後,我就完完全全地遗忘了这小子。没想到他会记恨到高中,搞得我高中生涯充满突发状况,现在两人又忽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会跟个漂亮小男生那麽要好,连自己都料想不到。

阿尧跑累了,正眼也不瞧我,一副恨我入骨的样子。

他默默的前边走,我默默的後边跟。

夕阳把我们俩个的影子拖得很长,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追出来。

我只是觉得如果迟钝到惹毛了对方,还不做些什麽挽救,我们之间的友谊就这麽完了。

阿尧虽然翻脸不认人,本性却很单纯,只要待他好,很容易就能既往不咎。

走进隧道,听到打火的声音。阿尧点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单薄的胸膛深深地埋进一口气,再像把郁闷通通呼出一般,长长地吁出白烟。安静地走出隧道,他手指一弹,烟头画了一个美丽的弧度落到地上。他死盯着躺在地上的烟头,彷佛那是一具屍体。以他在气头上的状况来判断,还极有可能是我的屍体。我望着隧道前方的光亮,他的背影像剪纸一样。

"我心里烦,说话不经大脑的。"我说。

"我明白。"

抬起头望着我,他露出笑容。

"专心高考吧──等填报志愿结束再来烦。"

高三那年忙翻了,考题、书本、模拟测验、自习,我不禁庆幸自己的家庭关系还算不错,有些同学为了将来的事,跟家人沟通破裂甚至决裂都有。骑着单车飙进长长的林荫大道,会觉得时光就像穿过头发的风,刚感觉到凉意就绵延地消失,剩下一丝落寞独自停留。

我若无其事地在压力大时给薇瑄写信,其实要把爱放开很简单,只要一个念头,一个动作,把联络方式丢了,对他不理不睬,随便去交个女朋友,这份还未开始的关系就这麽消失了,连渣滓都不会留下。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我喜欢她喜欢了很久,我也喜欢全心喜爱着一个女孩子、为了单纯的目标努力的自己。我知道这样明快的喜欢会持续下去,不敢说持续一辈子,可是会持续得很久很久,比谁都久,我要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是会站在她身边的那ㄧ个。即使她变成丑八怪、变成认钱不认人的别人的老婆、变成恶毒的情妇、变成糟糕而邪恶的老太婆,我还是会继续喜欢她,并且给她我真心的支持,我可是小学六年级就发誓了要赚大钱娶她回家的好老公,跟那些肤浅的登徒子不一样,我最大的利器就是我的傻劲与倔强。

年老了以後重要的是留存彼此心中的回忆,你会因为这一个一个回忆越来越爱她,爱到了一个份量,就会化为生根的树,背负在心里再也抛不开,即使上面的树干被砍断,或者树生了病死去,树根还是会深深植入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填报志愿送出去了。

我和阿尧一起顺利的上了间小有名气的大学,家人高兴得逢人便夸,还请阿尧到家里吃了顿好的。听几个朋友在家里喧闹的声音,我对着窗外无声的笑起来,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未来有了确定的方向,做事也大胆起来,问了薇瑄的电话号码,我二话不说拨了过去,响了很久,终於接通了。跟她聊了一些最近的事,顺便告诉她我的好消息,她沉默了一阵子,才想起什麽似的跟我道贺。

"我想见见你。"

我在话筒里对着薇瑄着急的说:"好久没聚聚了…两三年了罢。ㄧ直很想当面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干麽呢你。"她淡淡地说着:"季政,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天真的孩子了,你为什麽总是不懂?其实你何必再来一通电话来提醒我我的悲哀呢?到了大学就直接快快乐乐去拍拖,不用顾忌我───我没那麽大本事牵制你。"

听到她轻描淡写的语调,我感觉到轰一声的鸣响在脑子里面炸开,感觉什麽都被抽空了。

"薇瑄、薇瑄,你听我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对她说我从以前到现在都只喜欢你一个。

"你这些话,这些话说得太迟了。"

冰冷溶化了,薇瑄在话筒的另一边哭了出来:"你这个王八羔子,现在才来讲这些又有什麽用…他回来了!"

她慌慌张张地挂了电话,话筒里的静寂像是黑色的井,投下了石子听不到回音。

我觉得很难受,我从来没有要让她伤心的意思。

薇瑄说她已经彻底的被现实破坏掉了,而我对此毫无办法。

我背着月光在阳台边发楞,才注意到阿尧。

"我不是刻意偷听的。"

他说,黑暗里的阿尧肌肤雪白,散着冷冷的气息。

我直直瞪着他:"你给我滚出去。"

没有理会心情恶劣的我,他走到阳台自顾自地打火,

顺道塞了一支在我唇上:"看看你,这叫什麽样子!你气馁得太早了。"

擦一声,火花在我眼前爆开,缓缓地点燃香烟。

"没有伤害的爱是不完整的,"

阿尧望着满天的星子,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季政,曾经有个人告诉我,没有受过伤害的人,是不会喜欢烟的。吸烟是一种伤害自己的行为,心中空洞的人总是一遍一遍温习这样的苦涩,一遍一遍的自残。"

慢慢将香烟捻熄,阿尧露出讽刺的笑容:

"点燃的是烟,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怅。最後剩下的,就这点灰烬!"

第五章

阿尧在大学附近租了屋,骑单车就能到校,房间又大又宽,看来贵得要命。原本底子就好的他,读起语文特轻松,加上那张脸得女生好感,很快就受到爱慕眼光的包围,看得我只能羡慕。

有一次他们系花娇滴滴的送了他一包手工饼乾,让他当场拆了送给一群饥渴的男人。我对阿尧说人家一片真心被你丢在地上!长得温柔漂亮,家里又有钱,还自己贴上门,这样的女朋友哪里找?

谁知道他忽然扳起脸,翻脸比翻书还快,硬是不领情:"我才他妈的不稀罕!"

这小子脸蛋可爱归可爱,脾气比谁都浑蛋!

"朋友好心给建议,妈的你脑子进水!"

我狠狠咒駡,使劲把那张欠揍的脸捏得乌青,他立刻又气又痛暴跳如雷。

"季政你活腻歪了!"

嘿嘿一笑,我把扑过来的阿尧撂在地上:"胆子小,声音大,重点高中教育出一个小流氓。"

"我跟你拼命!"

他狠狠扯住我的领子,一脚接一脚死命的往我身上踹,打起架来完全像个匪徒。

"唉唷、唉、杀夫啊──-"

看我不还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就这张嘴皮子厉害!"

我不敢再给薇瑄电话,怕惹她不快。

偶尔还是会写信给她,却再也没有收到回信了。

有时我会想我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吗?

没有开始,也没有过程,徒然的只留下童真走後青涩的失落。

我不时会想起阿尧那夜淡淡说出的言语,他应该是希望我看得开些,不要放太多心思在薇瑄身上,毕竟每段感情到最後,不过就随风飞逝,遁入黄土,再如何圆满都是会被死亡拆散的。不过我真正惊讶的是他那个小脑袋瓜里装的心思,太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一副看破红尘的颓丧样,让人家不由自主的心疼。脱却了年少轻狂的印象,那一夜的他稍稍流露出的自我,才是他最希望隐藏起来的意识。

也许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也许我也是。

每一个在青春的尾巴的孩子都不安心,总担忧牺牲了获取的会不如预期美好,总害怕栽种下温柔的种子,发芽以後,凋萎以後,收成的是枯黄腐烂的果实,害怕失去作梦的勇气,因为到那时候,代表着曾经飞扬的心已经真正老了。

我还是想用这双眼睛去确认薇瑄的幸福,我是关心她的,虽然这份关心可能让她觉得有些烦,觉得有些压力,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喜欢是与日俱增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日益成熟的是对感情的期待与憧憬,有人说初恋最难忘怀,我也是这麽认为,正因为初恋的不成熟,初恋的纯真与稍许的遗憾,成就了初恋的美好,记忆在流年的风吹过去的时候会被擦亮,变得闪耀,所以才独一无二,让人难以舍弃。

东门是我们大学的主校门,附近的实是园喷水池,每周五晚间有英语角的集中活动时间,阿尧在里面出风头的很。我在新华书店购书後,便打定主意跑去找他。他正在跟中关村的科技人讲话,中关村主要做IT产业,据阿尧所说,他认识一个电子企业的优秀干部,姓严,做得有声有色,待阿尧特好,跟亲弟弟一样疼,连阿尧住的那间套房都是对方出钱的。我那时还笑着说是不是搭上了四五十岁的乾爹,被阿尧狠搥了一顿。

"严先生,这我经常提起的季政同学。"阿尧说。

对方比我想像年轻得多,眼神冷酷,

闪烁着一种戒备的企图心,面无表情的伸手跟我握了握。

"阿尧,我找你呢。"我客套完了回头拉住阿尧。

阿尧显得有些为难,望着严先生,严先生有风度地笑了笑:"你去罢,回头见。"

"阿尧,我拿定主意了,我要去找薇瑄。"

听到我这麽说,阿尧眉心揪在一起,"你还没死心呐?非挑这时候不成?"

"我一刻都等不得了,高中三年等得快磨成针,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我越想越闷,不见见她不行,你不也答应过我,等填报志愿结束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吗?"

"我的用意是希望你以自己的前途为重!"

"什麽前途什麽努力,这些狗屁东西都是为了她一个,没有认识她,我早就成了街头打混的流氓了,也不会有今天!"

沉吟了一下,他有点犹豫:"行!我晚上跟严先生约了在燕山大酒店…结束後我整行李陪你走一趟。"

"谢谢!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开心得握着他的手道谢,阿尧受不了似的哀哀叹气:"不像朋友倒像个冤家,就生来克我!"

我知道这麽强硬的要求阿尧陪我,实在太过分了。

可我就是不够胆,非要拉个人陪我去找薇瑄不可,单枪匹马附会我想我根本没有勇气敲门,甚至见了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从来没有想到她要是不欢迎我怎麽办,也没有想过她是不是不方便见我,总之就是一股冲动,一股非干不可的蛮横!有我这麽一个拜把的也真苦了阿尧。不过不知怎的我见了严先生就浑身不对,他那对眼睛尖利得很,总觉得不是简单脚色,而且好像阿尧就是他一个人的,不管跑哪去反正就是他的,头上贴了个票子上面大剌剌写着严先生。阿尧跟这样的人做朋友有些吃亏,要是对方利用他这种替朋友着想讲义气的性子,那有得他苦了。

阿尧屋子的备份钥匙藏在鞋垫,摸出来开了门,地上新铺了暗色毯子。

阿尧的房间一向乾净,他这个人原本就喜欢整整齐齐,过去还那麽爱找我打架。

打得头发乱七八糟,灰头土脸,脾气暴躁得像只恶犬───还是饿得很久要抢骨头的。

他有本相簿珍惜的摆在音箱边,我一直没有机会翻开来看。

平时我来这里就是横了心睡舒服觉,没想过注意什麽。

转着遥控器,对节目厌烦了,我打开相本仔细地看起来。

第一张是夹着烟的手,骨头的线条很好看,忧忧郁郁地搭在膝上。

再来的背景是学校,阿尧眉目清冷,疏离的看着镜头,黑细的头发披散在他的额头,这张拍得真好,把他那种摸不着痕迹的恬静都拍出来了。翻几页,高中经常陪着他跑步的学长,冲着镜头露出牙齿微笑,笑容在阳光下爽朗而精神。这张是撕破了又拼凑回来的。还有几张我的,看着看着不禁有些好笑,这些个照片没一个抓到正面,胡拍一气。那时候我们处得水火不容,这些照片除了拿来做降头我想不出其他功用。

楼下传来关车门的声音,我敏捷地跳起来,把相簿放到原位,一脸没事开了电视等阿尧,左等右等不耐烦,又关了电视去开窗帘。严先生开车送阿尧回来,那副热络劲跟对我,比起来是天差地远,我看到严先生阻止阿尧说话,拿出皮夹就是好几张票子塞在阿尧口袋,拍了拍他肩膀。

第六章

对严先生,我第一个直觉就是他心底有鬼。

不过我现在没劲去问阿尧,他的隐私我也不想刺探,只要不要弄出什麽万一,跟科技人套交情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投资,至少背後多个金援,将来做事也不会绑手绑脚。

可就是因为我知道阿尧也许是这麽想,心里才会他妈的不舒服。

毕业什麽工作没有,非要现在巴巴的去白拿人家的票子,也没见他短缺什麽,不是贪小便宜是甚麽。薇瑄用这种功利主义的标准看人就算了,学人家女孩子家向钱看作啥。

"回来得晚了,"他歉意地将饭盒放在桌上。

"吃点罢。等等才有精神坐车。"

我本来打定主意不吃。

可是看到那盒饭挺漂亮,不吃可惜,便闷闷地提起筷子说了声谢谢。

阿尧说了不会,笑容忽然之间就可爱了起来。

我挤了一个笑,便低下头扒饭,一边肚里咒駡───

太久没跟女孩子拍拖了,连男孩子都觉得可爱,

季政啊季政,还有没有节操阿你。

"季政。"阿尧简单地收了几件衣服到行李袋,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脖子一阵阵毛起来:"干麽?"

"等回来以後,我要去学琴。"他有点紧张地笑起来:"你怎麽想?"

"怎麽想…很好啊,胡琴还是口琴?要流氓一些才够得上你。"

我这麽一说,阿尧果然暴跳起来想给我个痛快:

"是钢琴、钢琴!你这贼子吐不出好话!"

"哈哈哈,你说了学琴,谁出钱?"

"严先生答应了要请老师教我。"

"搞IT的严?"

"嗯。"

看着阿尧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忽然有些气馁,

我想告诉他对方不会平白无故对个男孩子那麽好,

必定是对你有所要求所以才会给票子又给教育。

换作其他女孩子,被这样培训以後,去宾馆实习个把月,

爱国的革命同志九成九变成了高干或领导的高级妓女,

吃香的喝辣的有得吃穿花用,可她们出卖的尊严却永远回不来了。

男孩子也许不用让人这麽操心,可防人之心还是要有,

像阿尧这样没心没脑的一头冲,被吃抽抹净了还不懂状况。

我现在总算有些懂为人父母的心情,为孩子着想还怕伤到孩子自尊。

这夜我们搭上车,往薇瑄那走,我的心情既激动又兴奋,

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近,就如同小学期盼假日结束,

周一上课偷偷欣赏她的笑容,一边喜欢得不得了,

一边又觉得能见到面真是高兴。

阿尧一上车就累得抱着行李包睡着了,闭上的眼睛可以看到睫毛弯曲的弧度,

他高考以後就没去理发,前面的浏海细细的散到脸颊。

初中的我也是这麽看着座位旁边女孩子的睫毛,一路神魂颠倒的成长过来。

向朋友挥挥手,揉一揉眼角的泪,连青春的景象都还没看清就已经长大,

只遗留下对过去模糊的眷恋。

她手指游移在黑白键的舞蹈,轻跳活跃的乐章,白纸上面灰蓝的梦绘,

整齐的学生制服,所有的影像形成一张一张的画布悬挂在记忆的城埵,

颜色鲜明地涂满了年少时光淡淡的忧郁。

我所喜爱的,究竟是记忆里那个接近透明的、笑容天真的女孩,

还是生活的过程中失去所有做梦理由的哀愁女人,

这一趟,我想用我的眼睛亲自确认。

我从来没有主动去追求过什麽,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太消极了,

我以为我做好一切,完成所有条件,喜欢的女孩子就会自动爱上我,

用糖蜜的语调跟我说希望嫁给我。

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的,时机一但错过,

就像搭上完全相反路途的车越走越急,朝无法挽回的地方加速驶去,

你只能一节一节车厢的跑,孤独地停在最後一节车厢的窗子前面,

默默注视铁轨远方的灯光在你指缝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最後一片漆黑。

按地址找到了薇瑄的住所,巷子边站了几个妖艳的女人,

眼神暧昧地盯着我们。

其中一个特别风骚的摆着腰肢走过来拉住我:"亲爱的,我们来爽一把!"

阿尧啪地一下就打开她的手,恶狠狠地骂起来:"做梦!"

女人横眉竖目地望旁边呸了一口唾沫:"你他妈横什麽呀!"恨恨地走了。

莫名的畏惧在心中萌芽,我忽然却步了。

我知道,如果我就这麽走了,放弃了过去的幻影,就再也不会回来寻觅了,

看阿尧烦躁地打着火,我不由自主地要了一根烟。

他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把嘴上点燃的烟拿下来,

抖了抖多余的灰,反手塞我嘴巴里:"下了决心就干吧───免得将来後悔!"

他勾起唇角朝我笑了,浏海月光一样流淌下来,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踏上老旧的楼梯,靠近那扇被雨渍弄得泛黄的门板,我心中泛起了一丝不知该说是心酸还是温柔的期待,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第一句话该说些什麽,该露出什麽样的笑容,我不知道,想见面的心情逼得我发疯,於是我拔山涉水来寻找遗忘在她身上的过去的青涩的心。我像是劈开了束缚在自己身上的藤蔓,提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预备去见公主的王子,长久地爱了公主好多好多年,却已经忘记她确切的模样。

用力按下电铃,我像个等待审判的死刑犯,直挺挺地站着。

阿尧没上楼,头也没抬,窝在一楼阶梯吸烟。

没人回应,我又按了一次。

等得信心差不多消磨殆尽时,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呀一声朝里面揭开了。

红发零散地紮在侧边,年轻女子满是皱折的黑色洋装下边脱了线,

暴露出来的枯瘦手臂和赤着的脚踝很白,上面一条一条肉红色的疤痕,

看起来完完全全像条毒虫。

她用那双既憔悴,又空洞的双眸望着我,

我看得胃里一阵一阵酸水上涌,喉咙卡得死紧,

张开了嘴巴一个字也挤不出。

她直直瞪着前方的虚空,好像完全不认识我,

於是眼睛里慢慢有了光,聚集而成的光线在她的眼框里不停颤抖。

她沙哑绝望的叫着:"季政──"

门当着我的面砸上了。

我面对紧紧关闭的门动也不动,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我烂掉碍你什麽事、你抽什麽疯要来看我笑话!"

女子尖利的叫喊划破了空气,那是发狂的,发狂的刺网之鸟,

拍动着翅膀在挣扎,我懦弱地抓住门把,我说薇瑄不要生气我喜欢你…

我感到要崩解、跌碎了───

我还记得那双眼睛,熟悉的在记忆中明亮的眼睛。

薇瑄的双眼是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激烈的在风中摇晃,

我乞求着它不要熄灭,永远永远不要让光芒熄灭───

第七章

"你即刻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头!"

薇瑄尖叫着、咒诅我下地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的下了地狱,

这是一个最彻底的恶梦,她并不如我想像中的过得幸福,她不幸透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默默聆听她歇斯底里之後的啜泣,啜泣之後的哽咽,

一声一声,好像在鞭笞我的心脏,

我满脑子都是把那个婊子养的王八旦了帐的疯狂念头。

薇瑄是我心中的公主,她一直都是,我从小发誓了我长大以後要让她幸福,

快快乐乐的过生活,给她我所有的物质或者精神上的支持,

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老婆。为此我不断的努力,并一直朝着目标前进,

甚至来不及停一停,来不及等待她跟上脚步。

这个杂碎居然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无论是身体,还是她的心情!

我的手指不断收紧,彷佛要陷进去门把似地。

我开始一遍一遍发了狂地碰撞老旧的门,感受到门栓在我的破坏下开始松动,

我用我的肩膀、我的双腿、我的手肘、我的额头去狠狠地攻击,

我想敲开这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障碍!

"薇瑄!薇瑄!告诉我他是谁!我去宰了他!我帮你杀了他!"

我带着哭音像小孩子大吼大叫:"你还不明白吗?我何苦大老远的坐车来讽刺你!你哪里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求你开门让我见一见!你可以当面叫我滚!我知道你总是看不起我,总是觉得我幼稚得不了解你的难受,可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敢安慰你,怕一不小心惹你讨厌!你不要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笑话,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可爱的薇瑄,就算变成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齿跟头发,我还是会认为你可爱!你小时说我是个臭脾气的倔强家伙,谁嫁给你谁倒楣,你说的有对也有错,我个性就是那麽顽固,可以七八年都只喜欢你一个,又不懂风情又不会嘘寒问暖,但是我发过誓了我要让未来嫁给我的人非常非常幸福,幸福得别人都要羡慕!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好久都不敢说!我一见你就喜欢你了!你不要骗我说你不知道!我想见你想见了好久,你现在还要残忍的把我推开吗?"

屋内传来玻璃摔碎的声音,我更拼命地想撞开门,

却被阿尧拉住了,他脸上满是愤怒与惊讶:

"季政你发神经了!在我看来她只是个疯婆子,

你现在正胡七八糟的跟她示爱兼求婚!"

暴怒的回过头,我反手给他一个又响又重的刮子。

被打偏的侧脸缓缓转正,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用责备怨怒的眼光。

"季政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说过对不起你的话、值得你发狠了对我!"

阿尧脸色惨白的拾起行李,头仰得高高的,

"算是看透你了───有爱情没人性的东西!"

扬起盛气淩人的眉毛,他推开我下了楼。

待皮鞋声走得远了,我才从失去理智的状态中回过魂来。

把学校住址、手机号码抄在一张短卡上,慢慢往门缝里推去,

我虚弱地朝里面开口:"薇瑄…别再折磨自己好吗?这是我的联络方式,有困难随时来找我,我尽力帮你…"

说到一半,难受就卡在喉头什麽话也说不出。

抹抹脸上的泪,我茫然地看着门板一动也不动。

再见了,我在心底对着那扇门,对着心中在阳光里开怀笑着的薇瑄,

对着过去不断努力的梦想道别,再见了,我对着年少的轻狂说再见,

忧伤於是轻轻地从心脏上吹过去,留下一道一道空洞的疤。

转身下了梯子,睁着眼睛让风吹乾眼泪,我游魂似地走在黑暗的道路,

远远就瞧到一个阴影缩在路灯清冷的光辉下,一支接着一支吸烟。

他将风衣的领子拉得高高的,挡住颈子和一片雪白的脸,

黑色的发丝散在夜色里,像湖边垂下的杨柳那样温柔。

我越走越近,直到见到那张熟悉的、凌亮的黑色眼睛,

一瞬也不瞬默默地凝视呼出的白烟,视线飘游在空中摸不着边。

他一边的脸肿起来了。我看了後悔得要死。

"走罢。"我对阿尧说,他低下头,把一支烟头按碎在脚边,头再也没有抬起。

摸摸他的头发,我充满歉意地蹲下,被他狠狠推开。

"阿尧。"

我抓住他还在按烟的手,那只手震动了一下放开了烟蒂。

看不清挡在浏海下的表情,伸手想拂开他细细的头发,却摸到一片温热的泪水。

"你这样哭,我会难过的…"

那只手蓦地颤抖,阿尧抬起眼睛看我,脸颊挂满眼泪,嘴巴抿紧哭得像个孩子。

我抓住他肩膀让他靠近我怀里,感觉眼泪慢慢地流淌在我的胸口。

一丝温情渗透进我的心,我觉得我希望薇瑄快乐跟希望阿尧高兴的心情,

份量是一样的。

虽然之前我都毫不在乎地对待阿尧的任性,可是内心里面,对於他这样的举动,

对於自己在朋友的心中占据了强势的地位,还是暗暗感到开心。

阿尧跟我认识的男生完全不一样,他骄傲倔强却又容易因为一句话软弱,

有时暴躁有时又理性得残忍,总是将心情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

即使会被笑娘娘腔也不在乎。

跟他交朋友令我很安心,因为他总是对的,

他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轻易看透很多事情。

"陪你来找她,是希望你能彻底死心。"

阿尧低低开口:"你不是爱她,而是爱她给予你的憧憬和自我期许。旁人看得很清,你却一直淌在那潭混水里。过去想劝你,可我知道你一定气得听不下。你会讽刺我,嘲弄我,用恶毒的言语伤我,或者火起来打我,最後还笑我哭鼻子。"

他用袖子擦乾眼泪,小可怜似地瞪着我说:我常常想,待我好的人大有人在,我犯什麽贱老跟着你,老为了你无心的话难过,然後自顾自发火。你整过人以後都巴巴地跑来安慰,吃定了我没法子,流氓得不得了,可有时候露出的真心笑容,却让人感到寂寞,我常想我要是真不管这个人,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季政…你以为我不懂得爱,是因为你不懂我的感情。

"讲这什麽话呢,肉麻兮兮的。"

後面那句话听起来像极了告白,

我不禁失笑,抱着他单薄身子的手又紧了紧。

"你啊,用那张可爱的脸蛋对男人说话,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招架不住。

小心我色心一起,卯起来就在这奸了你。"

说完我带着淫意嘿嘿笑着,往阿尧後腰上摸来摸去,

一下子挨了他一个膝盖,正中要害。

"呜!"我摀着胯下弯下腰痛个半死。

阿尧气呼呼的,满脸红通,抬起脚往我脸上极其能事的踹:

"季政!我收回前言,你给我去死!"

"饶命啊大少爷!"

那一脚下得有够重,我的鼻子登时流下两行血泉,抱头鼠窜起来。

虽然身上隐隐作痛,心情却是轻快的。

我见到了薇瑄,终於确定了自己依旧喜欢她的感情,并让她明白我的心思,留下联络电话。如果这一次,如果她愿意再跟我联络。我会抛下一切,尽自己的全力让她重新幸福。

我重新确定了自己是不能失去阿尧的,没有什麽比他更为我着想的、可以当一辈子的朋友了。他一直以来都战战兢兢地站在我身边,既害怕被我伤害,又努力地付出自己的关怀和劝告。他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刻拉我ㄧ把,让我回到现实,回复理智。

比起对薇瑄的了解,说不定我更了解阿尧一些;而对我,对季政这个人性子的琢磨,恐怕阿尧明白的比我自己都多。那两个人与我的生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三角,无论是薇瑄还是阿尧,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弃。

第八章

虽说我和阿尧似乎恢复了和平,可我很快就察觉到有什麽不同以往。

首先,阿尧莫名地阔气起来,手表服饰皮鞋一套一套换,整个人气质都自信了,

再来是假日不见人影,常有人在华星电影院见到他跟穿西服的男子出入,

几次系上学生聚会他也不到,渐渐地脱离了人群。

偶尔我问起,他就轻描淡写的"没什麽,陪严先生吃顿饭。"带过去。

学期中阿尧让我退了宿舍跟他住,房租横竖不用钱,我也乐得省一笔,

阿尧漆黑的头发垂到肩膀,益发衬得眉目冷媚,他特喜欢黑衣,特喜欢吸烟,有时夜里还带墨镜瞎摆酷,每次都被我笑了个气急败坏,黑衣确实顶适合他,他裹在黑衫里面显得冷漠,爱骚扰他的男女也就却步了。

跟他同住的日子大抵是愉快的,他会亲切的叫我起床,准备早餐,两人散步到校,他去牵学校的单车,分道扬镳。下课本来我会早早靠在校门等他,现在却找不到人───他被严先生载走了,载走那天总是很晚回家。

阿尧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正好是西洋情人节。

想想这几年我也没对他来点好的,就翘了尾堂去九头鹰带几道他最爱吃的湖北菜,热腾腾摆了一桌,拨了手机,没人接,留了言叫他早点回来想给他大大的惊喜。我充满期待地盯着墙上的钟,指标慢慢地过了八点、十点、十二点,我的心一寸一寸冷起来。

"见鬼了!"我拍了桌子站起,开始像只饿坏的野狗在场子走来走去,瞪着琳琅满目的菜色,胃部绞在一起怎麽也下不了筷子。

淩晨,楼下传来车门的开合声,我跳起来拉开窗帘,就看到严先生搀扶着阿尧。

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劈手把阿尧抢过来,

看他苍白晕软得站不直,我破口大駡:"你他妈给他下了什麽药!"

严先生也没了好气,一把捏着我下巴险些捏碎了:"他不过多喝了几杯,臭小子!就奇怪他怎麽老嚷着要回家,原来是藏了个眼神凶恶的莽货!"

我撇过头,红着血丝瞪着他:"又怎样,跟好朋友住不行麽?大不了我搬!"

严先生恨恨地冷哼了一声:"没什麽不行,反正我也管不着他,更管不着他交什麽浪荡朋友寻自己开心!"

我气得脸色铁青:"你等着。"

将阿尧往地毯一放,我就像踏入陷阱而发狂的狼,揪住严先生的领子,猛然把额头後仰,硬是朝对方的鼻梁来个彗星撞地球!严先生哀号了一声,捂着长流的鼻血往後退了好几步。高级的西服喷溅了鼻血,格外淋漓尽致,我看了哈哈大笑,一肚子怨气豁然开朗:"你嘴巴放乾净点!"

严先生的脸色一下子红一下子白,最後森森地挤出一个笑:"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总一天叫他跪在地上给我谢罪!"

我厥着唇讥笑:"不干阿尧的事,带种的冲我来,我早看你不顺眼!年纪也不小了,对个非亲非故的年轻小夥子这麽宠,安什麽好心啊大叔?"

严先生哧一声用纸巾拧去鲜血,抬起毫无情绪的冷酷双眼:"我安什麽心,他自己明白。"

脏污的血纸抛到我身上,严先生忿忿地走了。

我也没再说什麽,咬着牙捡起纸团便碰地一声带上门。

隔天阿尧醒得很早,刚天亮就摆出吃午餐的阵仗在厨房转来转去,把昨夜的菜温了,笑嘻嘻地等我。我睡眼惺忪地站在桌子前面以为自己还没清醒,迷惑了好一阵子。

"早上好!快坐下。"阿尧精神特好,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

"你弄这什麽啊?"我吃惊地阖不拢嘴。

"这不是你特地准备的吗?昨天错过了不算,今天补办生日。好,我准备好了。快说啊你。"

他坐着,乐呵呵地盯着我。

我一头雾水地回瞪他:"什麽?"

"祝我生日快乐。"

他说着说着更是开心了起来,表情兴奋得不得了:"最好加一句情人节快乐。"

"是是…少爷你最大,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情人节快乐,祝你天天快乐…你吃了什麽药啊你?"

清秀的眉目乐得弯弯的,阿尧摇摇头:"没什麽,心情特好罢了。"

一桌菜风卷残云吃了十之八九,剩下的冷藏当宵夜,我们就上课去了。

路上跟阿尧提了关於严先生的事情,阿尧淡淡地说不用担心,他会去找严先生谈。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笑得很开心,可是眉毛间隐隐有忧虑,後来听得脸色越来越苍白,尤其讲到严先生动怒,阿尧的表情简直要发青了。也难怪他担心,我不由分说的来个头槌,那麽一下虽然痛快,但无论是谁挨了一记都会动真火的,严先生这下恐怕真恨上我了。

视线穿越了浏海,穿越阳光编织的帘幕,

阿尧安静地望着我:"季政,我不会让他找上你的。"

我摆摆手:"担心自己罢!老是吃败仗的家伙!"

他听了笑起来,笑的时候露出洁净的虎牙,笑容在阳光下特别可爱:

"我故意让你的。谁跟你认真?"

看阿尧骑上单车远了,我迈步向教室走去,落叶在我脚下四散逃逸。

风起了。

手机响起,我接起来,止住了脚步。

"季政,"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的喉咙一阵紧缩,酸涩顿时弥漫了眼睛。

从远方吹过来的风扬起了我的头发,天空被遮去了一角,

我彷佛听到记忆中的钢琴淡淡地敲响。

薇瑄。

奔跑在往车站的方向,我喃喃念着,在心里一遍一遍不停重复她的名字。

车站,她瑟缩地站在人潮中,我一眼就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头发绑起来,露出瘦得可怜的脸蛋,眼神毫无光采,我站得远远的,长久地凝视着她,像是要补足之前的缺憾。感觉到我的视线似地,她露出了一个虚弱的腼腆笑容。我好久没看她笑了。看着看着我的心脏便微微地疼痛起来。

我也回她一个微笑,但其实我是想哭的。

我慢慢走近,直到伫立在她眼前。

她沉默了很久,哀伤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季政,我相信你了。"

我见到她把我给她的纸条捏在手心。

她幽幽地开口:"不要让我失望…"

没等她说完,我拉过她的手,把她骨瘦如柴的身子按进怀里。

"薇瑄、薇瑄,我等了你好久───我们都等得太久了。"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她,不知道为什麽,这次的拥抱却有几分悲凉。

就像拥抱着渴望得到的物品,然而这样东西却早被其他人摔碎破坏过了。

你抱着的不过是一点点细碎的美丽的残片,

你希望将它重新拼复起来,却又对此没有把握。

这样破碎的美丽用它的不完美蛊惑你,用它的不完整刺伤你,

可是你依然不想放弃…

第九章

深夜回来,见到我们坐在客厅,阿尧惊得呆了,手搭在门把上久久没有放开,

那双清澈的眼睛射出迷惑、困扰,及难以置信的光芒。

"阿尧,你过来。"

我拉着他,他连鞋都忘了脱,傻傻地跟着我进了门,站在薇瑄前面。

他深邃的眼睛跟薇瑄相遇了,像两只寂寞的蝴蝶撞在一起。

"你倒是说说话啊。"我尴尬地催促阿尧。

阿尧穿着高领黒毛衣,披散的黑发间可以见到白皙的耳轮,

他冷冰冰地绷着脸,近乎责备地瞪着我:

"说甚麽你都不听,何必开口?"

冷笑了一下,他自顾自地走入房间。

我冲进去反手把他的肩头板过来:

"阿尧你太不够意思了───我第一次带女人回来,你板什麽脸?难看死了。"

他像被针紮了一下猛地挥开我:"是是…天底下就你的薇瑄最好看,看得最顺眼!你以为这里是爱情旅馆,谁都能来睡啊?"

"我当你哥们,才把她带回来的…"

"季政、你有个限度!别拿什麽哥们的感情幌我!"

他揪起我的领子,气红了眼框。

"什麽朋友?什麽哥们?从来都我对你好,在你眼里我又是个什麽东西…什麽都不是!大剌剌的就带个女的回来拍拖,你他妈没问过我怎麽想!还要我在自己家里陪笑脸!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是为了谁去和严先生道歉,去求了半天请他原谅你的鲁莽?看来你可是一点儿烦恼也没有,隔不了一天就泡起妞来了,我说大哥你还真是身强体壮!"

"妈的你吃了炸弹了,脾气那麽拗!"

"我他妈就吃了炸弹!"

"借住一晚有必要生那麽大气吗?你感情未免太丰富了!"

"我感情复杂得很,也从来没奢望你明白!"

他吼了我一句,开始抓衣服往行李袋塞。

"等等、阿尧,阿尧!没必要弄得那麽难看…"

收东西的手慢了,我看到他漆黑的发尾微微颤抖,

一行眼泪从眼角缓缓地缓缓地崩溃。

"唉你哭什麽劲呢?"

"你别管!"

他用袖子抹抹泪水,强装坚强地朝我笑:

"没想到也会有女人喜欢你这呆头鹅。"

他嘴角笑得很勉强,没几秒就垮下来,慢慢露出了眼神的脆弱与悲伤。

他长久地注视我,直到我心虚地低下头。

地毯传来摩娑声,阿尧的鞋尖踏入我视线。

见到他骨节分明的手,黑发散乱,如雪的面容,沾着泪水的睫毛尾端,

我的心中泛起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怜惜。

手指缓缓滑过我的脸颊,阿尧的眼神像寒空里的星子一样发着抖,

他蓦然抓着我的头发,把唇狠狠压在我的眉眼,鼻梁,唇畔,脸颊,下巴,

如同暴烈的骤雨一下子垄罩了世界。

我傻着任由他胡亲一气,任由他的眼泪浸透我的唇,

体会着透过苦涩的吻传递而来的苦痛。

心脏跳动得要发狂,像是呼应他豁出一切的心态。

我感觉到两人之间小心翼翼把持的友谊分界,忽然之间发出可怕的崩解声,

像是被推倒的积木一下破坏掉了,用来划分的边线溢出了鲜血───

那是痛苦的、颤抖的感情,暴露了惊惧、自我怀疑、不确定、忌妒、牺牲、执着、以及迷醉。那是现在的我们无法承受的重担,那是禁忌的,违逆一切理性的意志,像一株生根发芽的毒花,种进了心底便汲取善良的养分疯狂生长,赤裸裸地放肆出蕾瓣,它的香味甜腻却令人癫狂,它的颜色幻丽足以迷惑神智,无边无际的剧毒荆棘是温柔的胸膛,自甘堕落的下场是残酷的结局!

阿尧炽热的舌尖滑过我牙龈,我恢复理智猛然一推:"你发什麽浪!变态啊你!"

我大吼着,想唤回他的清醒,话才出口,我见到他的模样就後悔了。

他倒在地上怨恨地瞪着我,那个眼神似乎在说永远都不原谅我。

见到阿尧的眼神,我就想到高中时候争争吵吵的回忆,

想到他为了小学的一件事可以记仇到高中。

我想他其实是恨着薇瑄也恨着我的,在我见到薇瑄就完全遗忘他之後!

他对我莫名的执着,一遍一遍想把我从薇瑄身边拉离。

我不知道这样的用心,是为了过去回忆的疙瘩,

为了我们之间混乱不堪的友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感情!

阿尧一句话也不说,放任浏海在眼前淩乱成一片帘幕,遮掩住眼神。

他呼吸急促,阴惨惨地笑起来,接着疯了似地得意的越笑越大声,

竭尽了气力笑得泪流不止,笑得我感到恐怖而脸色发白。

"季政你够狠!"阿尧嘶哑着声音起身,扒了扒头发,斜斜地望着我:"这些年还真委屈你,跟变态一起混!反正我就是这麽个回事,以前到现在都一样!对你发浪是我他妈走了眼犯贱!"

他用力地拉上袋口,把简单的行李扛上肩,风也似地走出去。

"阿尧!"我在门口跟阿尧激烈拉扯起来,

薇瑄害怕得站在一边儿不敢动:"季政,季政,他怎麽样?"

阿尧听了更是满脸讥嘲:"我怎麽样?我好极了!季政,你老婆问你了,你怎麽说?"

抓着阿尧发颤的手腕,我也急了。手足无措地看看他,又看看薇瑄。

薇瑄像是明白了什麽,瘦得像鸡爪的手蓦然抓住阿尧的行李:"别走,这是你的地方,要走也是我走!没什麽事不能坐下来谈,气头上你也许听不进,但是人一走,那就什麽都完了!我就是最悲哀的例子!"

薇瑄的表情异常认真,她是真的希望阿尧冷静下来。

只是时而火爆、时而老成的阿尧会作何反应,我实在没有把握。

我还挺怕阿尧伤了薇瑄或是伤了自己。

阿尧听了薇瑄的话安静下来,薇瑄则眼神悲伤地阻在门边。

"放手。"阿尧挣开我的箝制,脱了鞋子缓缓走进玄关,垂头丧气地坐上客厅的沙发。

我心中暗暗吃惊,发觉薇瑄对付阿尧真有一套,平常阿尧的脾气像风、又像火,有时又乖顺得像驯服的小鹰,从来没个准的。现在竟然能在他盛怒的时候,让他乖乖就范,我不禁对薇瑄充满了崇敬之心。

薇瑄也拉着我坐下,然後她坐在中间,一副调停人的模样,虽然在我们之间她显得小鸟依人,身体瘦小得可怜,可是就心智年龄和处理事情的手段来说,她见过的世面比起我们要老练得多。

她用她镇定的声音开了头,说误会或争吵都其来有自,

她会告诉我们她这几年的风风雨雨,

而阿尧跟我也要好好坦承彼此的事情与过错。

"干什麽呢?大和解啊?"阿尧冷冷地说。

薇瑄也用冷冷的腔调回答:"要不,这麽一拍两散你就开心了麽?"

阿尧这才关上嘴巴,闷不吭声坐定。

第十章

"母亲过世後,我的生活陷入了愁云惨雾。"

薇瑄慢慢开口:"季政,记得我说过喜欢你吧?可是我终於知道,私人感情跟生活的苦难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我母亲原本就背负着债务,即使每天拼命地打零工,债务的利息依然越滚越多。我只能找个男人,对年轻女孩感到兴趣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才支持得下去。"

"早先,我对他是没有爱的,然而他毕竟是我第一个男人。随着日子过去,我开始喜欢他了,仗着他的宠爱自以为是起来,我没想到他喜新厌旧得那麽快,离开学校不到一个月,他就把我丢下。我落到债权人手上,什麽都没有,没有学历,没有才能,没有资产,没有家,还没有成年。我能做的只有利用女人天生的本钱,靠着两腿把钱一点一点还清。後来,他想到又回来看看我,那时候我已经整个毁了,他却来施舍同情,把我从火坑里面提上来。他虽然一直跟我没断,可他也没有意思要离开他的妻子,三个人就这麽耗着。"

"最後我怀孕,他一点也不想负责,拿钱砸在我脸上叫我打掉,可我没做,

这男人虽然既自私又花心,我终究还是爱他的。

我在被他一次一次背叛、一次一次忏悔的过程中,不断心碎、又不断原谅,

我累了、倦了,於是我想到你,季政,只有你不会拿那种肮脏的眼神看我,

如果有你在身边支持的话,我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自己养活这个孩子,属於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也不怕你们嫌我脏───我本来就是条破鞋。我没有期盼着什麽,也没想肖想季政照顾我,我身边还有一些钱,是要来养肚子里的孩子的。我只是太寂寞了…太害怕我在那里会整个腐化掉,你知道,在那里只有扭曲的价值观,跟丑陋的欲望,我不想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就要承受这个世界的残忍。造成你们的困扰,是我不对,我不奢望你们同情,更不希望你们为了我争执。"

"我可以立即滚,但是再听我说几句,好吗?季政常常在信里提起你,阿尧,他是因为你的激励才一路爬上来的,你跟他吵,他会比谁都难过的。季政从以前就很单纯,既迟钝又老逞凶斗狠,可是他很寂寞,他一直以来都还是那个在阳光底下笑得开怀,却又让人感到落寞的孩子。你就不要太苛责他了。"

薇瑄露出虚幻的微笑,我对她又感激又怜惜,万分羞愧的低下头。

听了薇瑄的剖白,阿尧眼中的冰冷也逐渐融化了。

"我明白。"

阿尧将脸埋入掌中,苦闷地揉着太阳穴,黑色的头发四散在肩头。

"我原本…就要把季政让给你的,因为我知道在他心中从来只有你一个───始终只有一个!你明白吗?"

他的话里隐隐有哭音,我心中震动地坐着,感到一阵慌乱。

"我也很喜欢他啊!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和他的相识比你要来的早,他却在看到你的时候完全忘了我。我只能用孩子气的手段来引他注意,可提起你,他永远寂寞得令人感伤。

我…不甘心!我刻意冷淡他,接受高年级学长的求爱,没想到他又反过来对我好,和小时候一样。那时我想这不就跟以前的把戏一样吗?让我幸福了一阵子就又要伤害我了。可是我还是难以自拔地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中,季政凝视着我的目光总飘忽摸不到焦点,那时候我就绝望的明白到他眼底根本没有我,他是在找个替代!

我知道同性恋不正常,甚至你们觉得恶心,可就喜欢上了,我也管不动自己,我气得发狂,对自己生气,我想把自己的心脏撕碎了喂狗都比爱上季政来得好!然後在见到季政对我笑着打招呼的时候,再一次懦弱地原谅他,我只能忍耐着,怕一说出口就什麽都坏了,连朋友都玩完了,因为我知道,在他心中我的地位无足轻重!

为了逃避,我和对我有兴趣的学长、朋友、陌生人睡觉却又後悔,我想我的生命整个就是绕着季政打转的,像个扑火的迷蝶!我他妈从不缺人爱,就赌上了青春跟着季政耗,可他满心满意都是薇瑄!"

"我家里的经济不好,英语角一些搞IT的好心介绍我去兼翻译,就认识了严先生。

季政,你的直觉很准,他原本就不要弟弟───

他只想扒光了重点大学的学生,好好玩一顿。

和这种人在一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不像学长一个劲的吃醋,他要的不过是个顺意的宠物,既然养着玩,也就没兴趣干涉我私生活。这点精神上的自由、和肉体上的束缚,正是我需要的。

你上次揍了严先生,虽然被报复折腾的是我,

可我还是悲哀地为你揍了他感到高兴。

正因为你有时温柔有时残酷,我才特别感到恐惧,

薇瑄说她已经毁坏了,我想我也是,

揭露了真相你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抨击、鄙夷我,我一想到就想死。

季政…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相信,你从未正视过我对你的感情。实在…太狡滑了!"

看着阿尧的眼泪从指缝中滴落,看着眼神寂静而坚毅的薇瑄,

我脑中的思绪纠结成一个死结,怎麽拆也拆解不开。

我想狠狠地抱紧阿尧单薄的肩膀,想安抚薇瑄一身伤痕的背脊,

可我更想逃离这一切,这我曾经追寻又错过时机的,无法理解的一切。

阿尧抓起桌上的火机,擦地一声打出火花,点燃唇边的香烟。

白烟缓缓绕上了他的睫毛与漆黑的头发,我想起一天夜里他曾经告诉我,

他点燃的是烟,吸的是寂寞,吐出的是惆怅,最後剩下的…只有灰烬。

心神消殆的灰烬。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几乎死亡,

这句话後来一直深刻地镂在我心底,那是梦想崩散的白雾!

是一步一步迈往毁灭的慢性自杀!

心底积郁着难受的情绪,我在想大家什麽时候都变了呢?

他们独自成长,披荆斩棘的过程逐渐失去做梦的勇敢。我所伫立的悬崖上还吹着青色的风,他们却已经早早落到了崖底,披着凋零的翅膀,寂寞地抬头注视天空。

拳头握紧再张开,一股虚无的空荡油然而生。

低哑地开口,我说阿尧你瞒得我好久。阿尧却凉凉地说我以为你早察觉了。

我抬起眼睛望着薇瑄,薇瑄也没说话,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了国中的她。

不管岁月怎麽轮转,一个人的眼神是很难改变的。

我不能说薇瑄坦承了一切,我对她的爱就浇灭了。

因为我早已决定了永不放弃,这个决心深植在脑海,数年如一日。

唯一迷惑的是对阿尧的心情。

一个骤雨般剧烈的吻把关系全盘推翻了,打散一地的思绪像黑白棋子交杂混乱。

我悲哀地想着人为什麽要长大,无止尽地怀念跟阿尧斗嘴打架的单纯而欢快的高中时光。

偷眼望着薇瑄忽然在某天变得越来越漂亮,

阿尧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牢骚发火,薇瑄偏着头发出的批判语调,

明明微不足道,却可以在记忆中长久停留,成为热暖而熟悉的光。

我想我一直以来所喜爱的、追逐的,就是对熟悉事物的安心感,

我太过胆小,太过懦弱,太过优柔寡断。

没有他们的支援我将什麽都没有,只能孤身在黑暗中发寒受冻。

头剧烈得疼起来,我并不会因为薇瑄卖了自己就鄙夷她,

阿尧搞同性恋找金援我也不会过度在意,薇瑄说得对,

这是笑贫不笑娼的世代,也许她很早很早,就看清了这一点,

可我依然隐隐地落寞。隐隐地。

第十一章

"我需要喝一杯。"

摇晃着起身,我怕见他们的眼睛,帽檐压低、套上外套便推门走了。

外边是无光的雨夜,我没打伞,头发渐渐湿重了贴在前额。

一台黑色的高级轿车缓缓的行经侧边,涌上的水一下子泼脏了裤脚,

眼框同时模糊着热泪与冷雨,我连咒駡的力气都没有了。

勉强支撑到店里,崩溃似地坐下,

酒保怜悯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孩子。

店里没人,喝没两杯,我呛了几下哭起来,趴在桌上,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心脏在胸腔撞击得都要碎了。

枯坐了大半夜,醉眼模糊地摇晃杯中的液体,

我朝自己映在杯中的脸苦苦地微笑。

一只手温柔的撘在肩上,我茫然地抬头,见到薇瑄瘦削的脸,

她朝我说话,说什麽我听不真切。

一旁着黑衣、眼神寂静的阿尧付了帐,走来拉我,

把我的手臂绕上他纤细的颈项。

三人默默踩着街灯照下的金影,摇晃的闪烁一再被靴底踏碎,喷溅,再踏碎。

薇瑄跟阿尧把我夹在中间,像携带人犯怕我脱逃似的。

"我喜欢你。"恍惚间,耳边传来阿尧平淡的嗓音。

我得意地呵呵笑着,把唇蹭上阿尧白得透明的脸颊。

"我也是好喜欢你的…喜欢到心都痛了…"

大着舌头胡言乱语,阿尧立即满脸通红地想把我摔开,被薇瑄阻止了:"季政他发酒疯呢。"

"他这是耍流氓!"阿尧涨红了脸,当着大街就恨恨咬了我的手臂一口,

森白的齿列才松开,就觉得手臂似乎被他咬出血来了。

"啧啧…我说阿尧…你凶恶的脸也好可爱…"

"季政、你他妈找死!"

"阿尧!"

话声未落,一辆漆黑的轿车亮着远灯朝我们直驶,刺眼的白光垄罩住视野,

身旁有人忽然扑上来护住我,我感到左侧一阵剧烈得如同死亡的疼痛,便失去了知觉。

昏茫间我闻到浓烈的百合花香。

那种放在深色棺木上的、伤立而瘦骨的花朵,有着苍白的颜色与迷醉的芬芳。

倘若死去,除了家人还会有谁为我难受呢?

不是丧礼上那种假惺惺的哀伤,而是真实的感到失去的苦痛。

我想只有阿尧。

薇瑄是不掉泪的。

眼前瞬间黑暗了,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发出可怕的呻吟。

再次睁眼,刺眼的街灯射进我的眼睛,我听到阿尧一遍一遍呼唤我的名字,

来不及为他平安庆幸,我像是冻结了根植在地上。

薇瑄倒在我身上闭着眼睛,黏稠的温热湿透了双腿,

现实一下子用残酷的味道唤醒我,我却完全始料未及。

不成声的嚎叫起来,却听不进任何声音,医护人员拉扯的时候都浑然不觉…

过去的我无知地谈着人生或者谈着恋爱,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什麽想要。

我只要我爱的人幸福快乐,可什麽时候连命运的风都背负了悲惨的刺。

左臂断了,直接送开刀房处理了四个小时。

只有在打麻药的时候我才感觉安心。

我只是一遍一遍吼着薇瑄的名字,瞪大的眼睛乾涩充满血丝,彷佛要龟裂开来,

我抓着身边的阿尧颤抖地说你去照看她,她过去太苦,不能再让她受伤了───

阿尧凌乱着黑发,黑曜石般的眼珠流露出脆弱,

润泽的唇想说什麽终究又放弃了。

他重重点头,站原地目送我越推越远,直到开刀房的门板阻隔掉视线。

我经常在想,阿尧那双纯净的眼睛中到底映照了什麽?

他总是留下了一段距离,用充满寂寞、寒冷、以及晦涩的目光眺望虚空,

漆黑的瞳孔中尽是梦想破灭的光。

意识恢复时阿尧在床边,将脸埋在我右手里面。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烫了我满满一手,我虚弱的说人都没死全你哭什麽呢?

阿尧惊了,抬起眼睛直直盯着我。"眼睛进了沙。"他闷闷地辩解。

左臂到腿部隐隐钝痛,裹着绷带,

这时我才发现阿尧额角也包紮了几片纱布:"阿尧,你怎麽样?"

他一下又露出倔强的笑容。

"我还轮不到你关心罢?你伤得比我重,先休息几天。我已经知会校方了。"

"薇瑄哪里去了?"

阿尧目光闪烁着不敢开口。

"说啊你!"我吼着揪住他领子,他啪地一声挣开,避得远远没敢看我。

"…孩子没了。"

"…操!"

拖着半边发胀发疼的身子,我就要下床,

阿尧奔上来抓紧我:"季政你疯了!她现下还在危险啊!你怎麽一点判断也没有?"

"你要我怎麽冷静?"

我狠狠瞪着他,象条犯了狂犬症的恶狗:"你又理性了?只会哭的臭玻璃、卖屁股的兔子,整天发情在男人胯下搞生意!"

阿尧的面容一下子惨白得可怖,眼神空洞,抓着我肩头的手松了。

他咬着牙关不吭气,一双眼睛挫骨扬灰地瞪着我。

我厥起唇更恶毒地笑了,把毫无生气的他拉倒在怀里,

捏着他下巴强迫他抬起眼睛,

他和我对峙着视线,没多久,他的眼框就不可抑制泛出了水光。

我知道自己就要伤害他了,用最无情的言语将他的心粉碎、蹂躏…

在被怒意蒙蔽良知的时候伤害他人,竟然是无比快乐的!

我几乎要为自己的恶毒感到惊恐了…

"阿尧…你这小脑袋他妈只会判断挨操几次!"

阿尧忽然歇斯底里地笑了,好像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乌黑的浏海抖动,眼泪不断地闪现光芒破碎下来。

我记得那夜我推开他献出的狂烈的吻,

他也崩溃似地冷笑,笑得悲惨又开怀,笑得寒气直冒。

他在我手指的箝制下,慢慢绽开无比媚惑的笑容:

"知道我为什麽一直没放掉你吗?因为我知道,自己总一天会被你整坏掉,而我在期待解脱那一刻来临!稍微走近一些,不为看得清楚,只为伤得更深更透…

没什麽比绝望更能令我轻松,也没什麽比离开你更令我绝望,

更没什麽比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能让我愈发轻易的失去你。

你应该得意了,做为人。"

像是被那抹漂亮的笑意烫伤,我松开了手,

但是阿尧的声音没有饶过我,他幽幽的一个字一个字烙进我脑海:

"我要永远,可永远这个词语不光是你,连我自己听了都会轻笑。

我说的永远,永远是别人的主题。"

雪白的额头靠在我额前。

我发觉不只是眼神、不只是语气、阿尧整个肌肤都是透冷的。

那样的寒冷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他几乎没有了温度,

我见到他闭起来的纤长的漆黑如夜晚的睫毛,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逸出。

"为什麽偏偏是你…"

毫无血色的唇小声地划出了一片落寞,然後他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眸,

那里面什麽都没有,空荡如同眼前的病房。

不知道为什麽我忽然一激动,伸手将他抱住了,

我摸到阿尧背脊的骨头,发觉他是那麽单薄,象落入了刺网的鸟…

好像一点重担就能弄碎了他的内脏。

"对不起…阿尧,对不起…"

我茫然地道歉,感觉他在我手里颤抖得象秋风扯下的枯叶,

可是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

我宁愿他受了委屈象以前一样大哭大闹,也不要现在这样将爆炸的哀伤强压。

他麻木的瞪着空洞的眼睛,用同样平板无情的语调开口,

他说他再也不要听见道歉,道歉是伤口已经开始发烂发疼,才抹上去的消毒水!

他耗尽最後的力气挣开,摇摇晃晃地靠到墙边,

当我的面拨了手机,再没有瞧我ㄧ眼。"严大哥…"

他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阿尧。"

"阿尧,干麽呢你!"我急急的喊了一声,他作没听见,

套起大衣拉紧领口,强笑着继续对手机说话,音调情不自禁的发颤:

"我…放弃了!"

蓦然哽咽了起来,阿尧微微睁大了双眼往天花板看,象是希望风将难受带走。

泪水在他眼框底转来转去,流转着光芒,他硬是忍下没决堤。

心惶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这次又犯了错…大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不象过去可以轻易哄得他原谅的,因为我彻彻底底的折损了他的尊严,

新仇旧帐交杂着一并算,我跟他几乎反目成了陌生!

第十二章

薇瑄睡了很久,我每次回医院换药,都会到病房看她。

看卷曲披散的长发,饱受了折磨形销骨立的五官。

薇瑄把未来的希望投注在腹中的胎动,

她很快就会发觉她的寄托遭到了命运抹杀。

我在想,我在想当薇瑄知道了自己流失了什麽,她怎麽活。

我在猜测那孩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到了孤鹰飞翔的高度,会不会恨我,

恨母亲因为我而丢失了他生存的权柄?

一天清早,医护人员通知我薇瑄醒了,让我去接她。

踏过中庭回廊,抬头就可以从阳光的帘幕间望见薇瑄病房的窗。

薇瑄伫立在窗边朝外边望,头发被风扬起,像汹涌的暗流,遮掩了表情。

伸出细白的手臂,窗子哗啦一声被她推开了。

"薇瑄!"我朝天空高喊,她却睁着做梦的双眼,彷佛什麽都隔绝了。

然後…然後…声音撞进耳膜,尖锐的高音和钝重的震动;

一只洁白的鸟如飘扬的纸鸢从天空陨落,

优美的弧线彷佛在做一个分解的连续镜头,最後加速般支离破碎。

腥艳泼洒,中庭被渲染了一层血光。

那麽多的红。

心脏剧烈跳动,双脚───我埋没在薇瑄断骸中的双脚被烫得不住打颤。

我彷佛听到薇瑄在我耳边一遍一遍重复她的理想跟她距离好遥远,

终究是太天真的梦。

"季政,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的孩子了,为什麽你就是不懂?"

薇瑄的音调破碎,唇边的话筒保持缄默,

我不知道眼泪是不是也这样安静而且疲惫地破碎在晚风里…

消瘦的面颊笑起来,在车站汹涌的人潮中,薇瑄彷佛要被淹没了…

"季政,我相信你了。"她幽幽地开口:"不要让我失望…"

不要让她失望…不要让她失望,可她早已对世界失望!

那时我拥抱她感到她像一堆受伤了重新拼凑的破片,

我以为我算是拯救了她,可我以为的就仅仅是以为!

如今她再一次跌得粉碎───彻彻底底地跌得粉碎!

浸淫在血泊中的薇瑄用一只眼睛谴责我,另一只眼睛则用来轻蔑整个天空───

她解脱了!她终於在绝望战胜她的同时用死亡战胜了这个世界的不公!

一直以来她都是最坚强的一个,她不会以哭泣乞求命运同情,因为她不掉泪…

流血比掉泪要来得有用多!

医謢人员跑到我身边,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动我。

连自己都不敢去猜测自己的表情了,一定很可怕吧?

…薇瑄死了,我竟然替她感到高兴,我ㄧ定是疯了、泯灭了天良才会这样想。

这个世界忽然在我眼中发狂───

完整的不完整的、破灭的无法消灭的、青涩的眼泪以及倦意的笑容,

疯狂流窜的灰云、疯狂飘落的黄叶、疯狂的被风扬起的黑发、

疯狂的像是红宝石砌的血漥、疯狂地在脑中敲响的钢琴声,

不要再、不要再让我听见心脏破裂的旋律───

为什麽还不将我由梦里拖离,也许毕业典礼要迟到了,

我还要再一次,再一次告诉她我的心情…

也许这是一个太长的梦,也许我明白却不肯承认再也没有也许…

所谓的也许只是虚伪的安慰剂,用来调剂无处奔逃的怨灵。

孤独剖入胸膛,喉咙失语,一声凄厉的号叫回荡在长廊,

我听见我自己不断地不断地迷失方向,声音找不到出口在中庭碰撞,

颈动脉传来刺痛,天空的颜色在瞳中越来越稀薄,越来越遥远,

医护人员一边发出安抚的低语一边抱住了倒下的我…

温暖的…温暖的怀抱,双眼失焦後胶合…

太久没有接触体温…我竟然微微的心酸了。

这次,我独自醒来。

身边没有阿尧,没有薇瑄,只有缚紧的手腕提醒我噩梦的现实。

思想钝重得无法思考,如同死屍瘫躺在病床上,彷佛是一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

如果阿尧在这里,一定会开些令我勃然大怒的玩笑吧?

想到他微微眯起眼睛,薄唇上扬的表情,一抹苦笑不自觉地在我唇边漾开。

只是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全完了。因为我的鲁莽,无知,恶毒以及懦弱。

我甚至不敢想他原谅我。不敢想薇瑄原谅我。

我怎麽敢?怎麽敢!

在大学里要孤独是相当容易的一件事,

只要多疏离群体几次,自然而然就会被遗忘。

行屍走肉地呼吸,吃饭,清醒,恍惚,用冷漠拼装瞳底,

我的存在成为幽灵。

回到一个人的卧房,漆黑无光的房间连呼吸都沉重,

我闭上眼,想像薇瑄侧脸长长的眼睫,

然後绝望地发觉得不到的爱情永远没有遗忘的一天。

我只能流着泪放手,然後长久地悔恨着───

在错过了交叉点,衍生了悲剧的以後。

我们不能呼喊着朋友的名字,问他们:"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可不可以不要背叛我?"

我们只能在遇到岔路的时刻做出抉择,而对方亦然。

在抉择之後渐行渐远更是一种不可逆的必然,

岁月留下的疤痕於是越拖越长,在记忆中留下不可抹灭的忧伤。

一天上课旁边的女孩给我纸条,上面涂满了爱情的诗意。

我抬头毫无感情地朝她打量。

漆黑披肩的头发,红得滴血的唇,黑眼圈深得彷佛眼凹的阴影,

我想只有生病的灵魂才会爱上另一个生病的灵魂───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凑近的嘴唇散发罪恶的气息,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眉眼,我想到阿尧…

不应该想他的,我太对不起薇瑄了…我们无声无息地接了一个仓卒的吻。

放学後我将她带到房间,让她像发情的雌蛛一样掳获我,

扒开我的衬衫,扯下裤头拉链,

我们狼吞虎咽地做了一场爱,然後再慢慢地重温一次喘息的乐章。

重新睁开双眼的一瞬间我把她看作了薇瑄,惊吓地将女孩狠狠推开。

车祸受伤的那只手,伤疤交错的那只手剧烈地抖着。

"你走。"

"学长…我做错什麽了吗?学长…"

"走!别再找我了。"

"…混帐!"女孩委屈地叫起来。

忿忿穿上衣服走了,走的时候砰地一声摔上大门,寂静在房间里碎了一地。

我要的不是肉体,从来不是肉体,我在渴望着谁的心,也许一个拥抱。

我迷惑着的同时成为了一个混帐,与陌生的女孩发生了关系,

却发觉这根本不是自己要的。

这是闹剧、一场肮脏得令我酸恶的闹剧,我冲进浴室朝流理台乾呕,

一丝丝的血随着滑稠澄净的胃液打旋。

我想阿尧和薇瑄的幻影我是永远摆脱不开了…

眼泪模糊了镜中的我,下巴恣意生长的青色胡渣,过长散落的褐发,

以及永远像是在忧虑什麽的软弱眉眼,一切都疏离了。

曾经有女孩子告诉我,她觉得我英俊,

只是看久了会让人不自觉难受。

至於难受什麽她没有说,我想,

是因为连微笑都显得不坦率,以至於疼痛传达到对方心中了吧。

阿尧在之後收拾了几次行李,他通常选择白天,错开两人的时间,

然而难免会有遇见的时候。期考後我回得早些,

一开门就被提着大包小包的阿尧撞个满怀,

包包掉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我蓦然抱紧他,失去了反应能力,站得笔直不肯放手,也不肯开口。

在我手中的他又瘦了些,脸蛋还是一样好小,个头也没长高。

发梢的触感、冷雪般的肌肤、乾净好看的眉眼,都没有变。

我悲哀的发觉自己实在怀念他,而且一点也不想放开手,

即使我知道他的心离我离得很远…很远…无法碰触,无法交结。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静静地在夕阳下起伏,

他一动也不动地任由我搂着。

一点点心酸的甜蜜在我心中涨裂开来,泛滥了一屋子的水光。

"季政。"

阿尧轻轻地开口,一刹那好像又回到高中那时候。

他会在阳光下笑着叫我的名字,他会生气,他会闹别扭,大声笑大声哭。

他会对我说季政,你是个傻的…

"季政你弄痛我了。"

他的声调里慢慢染上了惊慌,我执拗地不肯动弹,我嫉妒严先生───

我愤怒阿尧提到严先生的每一刻,

为什麽、为什麽阿尧能这麽轻易放下我们之间的联系,

在争吵过後放手一点也不回头!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他眼中承载的是什麽样的情感,

能够用冰冷的温度嚣燃,折磨他人也折损自我!

第十三章

"回来罢。"听到我这麽说,阿尧漆黑的头发震动了一下。

他抬起乌黑的、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充满警戒,像是探测话里的真假。

"怎麽,薇瑄恨你了?"他迷惑地说。

我张开口,喉咙紧缩得发不出声。冷汗一粒一粒冒出额角,视野染成赤红───

阿尧担忧地望着我,薄薄的唇畔开阖,但我一点也听不清。

阿尧的脸,英秀的苍白的脸被鲜血泼洒成一场梦靥…

蓦地推开阿尧,往里面冲,我被推积在门口的包裹拌了一跤。

花瓶枪锒一声打碎在玄关,双手按在锋芒上缓缓渗出了红,我僵着表情用异常可怕的眼神望着随水流越发扩散的血色。

"季政!季政你怎麽样?"

阿尧的声音好遥远,象一只飞在森林高处的蝴蝶…

我伸长了双手却捕抓不到它的影踪…

"别走…别离开我…"

音量逐渐变小,我靠着墙跌坐在地。阿尧披散着黑发,怜悯地望着我。

记忆中稚嫩而秀气的脸庞,曾几何时,随着年月消瘦了,显出深刻的线条。

有人说过,时间改变了一切都会变。然而在我身旁始终如一的,就是阿尧。

即使经历了许多,他眼底的纯真依旧没有粉碎掉,只有悲伤,越沉越重。

我冰冷的指掌在阿尧深邃的眼框、贝壳般的耳廓、墨色的睫毛间游移。

悲哀在胸膛破裂,流下了炽热的烧烙───求救似地,我紧紧抱住眼前温暖的躯体。

阿尧、阿尧,我在心底一遍一遍发了狂呐喊,不敢放手。

我怕一松,转眼他就要逃。

粗暴的吻雨点一样落在他颈边,落在耳畔,阿尧闪躲着,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

阿尧的手指顺着我的发丝滑动,如同安抚一只负伤的兽,然後…然後…

"我…不会走的,季政。"他说。

手臂彷佛濒死的天鹅,无声地栖息在我的背脊。

我们像锁紧发条的人偶,交缠着倒在地上。

我不知道男同志在床第之间是怎麽样的一回事,

凭着一股冲动,一股直觉蛮着做。箝制他紧窄的腰骨後,

我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便一口气挤压到底。

撕裂般地,阿尧倒噎了一口气,垂乱的黑发微微地震动,散落在睫毛尖上。

我两眼通红地凝视他每一个表情变动,

凝视那子夜一样浓重的眼睫,白削的轮廓、以及嵌着忧郁的瞳孔。

阿尧微弱的呻吟听起来很痛苦,薄唇抿得锋直,额角布满细碎的冷汗。

然而他还是尝试接纳,努力地支撑我的悲伤与绝望。

呢喃声虚弱得要心碎,他说他不会丢下我,永远永远不会背弃我。

泪水从他眼角逬落,季政、季政,他说。

他说了我爱你。

即使你从未选择爱我。

眷恋、索求着阿尧的体温,他的柔情对我来说像是麻醉了一切的救赎。

我一次次地撼动他脆弱的身体,似乎折磨他就能觅得宽恕与平静,我想痛哭一场,却连泪也挤不出。回想薇瑄逝去的那一刻,我一点难过也没有,还庆幸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解脱了───纵使我不知道她好不容易到达的高度,究竟地狱还是天堂!

我感到害怕,害怕我不断追逐的爱终究是场虚假。我怀疑自己,怀疑对薇瑄的爱,更怀疑努力构造出的远景,究竟是什麽样的垃圾!可我绝对无法原谅这麽质疑的自己…我有什麽资格去质疑!她抱着薄弱的希望投靠我,甚至救了我一命,而我回报她什麽?

罪恶感紧紧纠缠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抓住身边最後一块浮木,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将他一起綑绑,走向燃烧着火焰的末路!什麽道德?什麽理智?这些规范在岁月中给予了我什麽,又夺走了什麽?我终於明白了一件事情,做任何事情,考虑得太多就会永远失去,永远挫败!

"阿尧、阿尧…"我用哭音嘶喊着。"薇瑄死了,是自杀───"

怀中的背脊一下僵直。

阿尧不吭声,黑发静静地垂乱在肩头,雪白的侧脸如孤坟盘桓的幽灵。

"阿尧…"

"住口!"心情激愤起来,阿尧忽然抬起眼睛,清澈的眼神像刃一样锐利。

反手一耳光把我的脸狠打得偏向一侧,

阿尧挣脱开来,愤怒的眼睛美丽极了也寒冷极了。

"季政,你这个混帐!"

阿尧颤着声大喊,泪水在那张毫无颜色的脸上晶莹一片:

"你永远,永远只会在我身上寻找替代的影子吗?

我不是你他妈用来泄慾的工具!"

阿尧下了床捞起衣物往身上披。

凌乱的头发,惨白的脸庞,漆黑的衣襟,此时的他形如恶鬼!

抢过几步挡在他面前,我哀求道:“别走。”

听到我开口,阿尧停了脚步,漆黑的发帘下浮出一抹冷笑:"薇瑄───”

"不要提她,"我眼前遍布阴霾:"她的自杀是个惨剧!"

"你他妈知道就好!"阿尧终於崩溃了抑制,提高音调:"你眼底没有我的影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以後更不用想───我一辈子胜不了一个幽灵!认识多少年,我有没有告诉你别招惹她?你怎麽待我?你叫我滚!我怎麽好意思热脸贴冷屁股,急着自我推销?忍了多少尖刻的讽刺,受了多少迁怒,就怕你哪里不高兴,可你态度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都替你寒心!现下又来求我,你安什麽心?女人腻了想弄个男的?"

阿尧的泪水像星光一样不断碎落下来,

捏住阿尧削瘦的下巴,将苍白的脸缓缓扳起,我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寒冷的唇,不带一点热情的吻,冷漠而空虚。

阿尧寂寞地笑了,薄唇扬起轻蔑的弧度,冷冷望着我被打得红肿的脸。

我知道他气,可我该怎麽办呢?

哑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披散着黑发,站得笔挺任由我亲吻的阿尧,是一把弥漫寒光的利剑,刺得我遍体麟伤。

"嘴皮不一向挺利的?季政,给我留下的理由。

否则我只当你脑子进水,发了神经反常!"

"我不知道!"

话里夹着哑音,一拳砸在墙上,我的双眸正被黑暗掳获…

"阿尧,我没给过你好脸色,却一次次纠缠你,我不知道自己抽了什麽疯!过去我告诉自己,不能失去薇瑄跟你,因为我无法割舍爱情与友情,更不能从中抉择───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可现在我失去了薇瑄,永远地失去了!我只剩下你了…"

笔直的黑发散开覆盖了眉眼,阿尧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

眸里凝结着夜的寒冷与虚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隔天我起得很晚,阿尧还是将行李带走了,而且只字未留。

我茫然地注视空无一人的厅房,只有几根枕边的头发提醒我昨夜的事实。

这就像是一场虚幻、荒谬的梦境,我们是命运操纵的人偶,

在舞台上被丝线牵扯着起舞,无论再怎麽努力,都只是一步一步迈向悲剧,

最大的区别只有路途的长短、以及终幕的华丽与否。

我还年轻,可因为薇瑄的离去,让我猝然警醒。

为何而生?

为何而死?

我从未思考,因为过去我的思想总是绕着薇瑄打转。

现在薇瑄走了,我终於察觉了自己的幼稚以及血淋淋的落寞。

昨夜和阿尧发生了关系,只更加证明我是无用的、利用他人同情心的废物。

阿尧一向采取冷静观望的态度来面对人生,即使一再被我打乱,

他依旧会走回正确的轨道,然而我对自己毫无把握。

我迷惑着,该用什麽样的表情与态度去面对这件事情。

两人一直以来刻意压抑住的界线已经破坏。

阿尧也许已经回到了严先生身边,而我光是猜测就难受的要发狂---

第十四章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阿尧露出轻艳的冷笑,长长的黑发垂下来挡住眼眉,我伸出手───

他的微笑,朦胧又破碎的微笑消散在空中。

"季政、季政!"回过神,我迷惑地注视眼前的女孩。是徐静学姊。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脸蛋,难怪我要错觉了。

"明天交报告大纲,教授那里多印几份。"

沉默地点头,我接过厚厚一叠文件,

阳光碎汞一样在校园闪动,刺得我微微地眯起了眼。

"你的手,"徐静抓住我手腕,细细检视伤口:"怎麽搞的?"

"没事。"

我别开视线,一张清白而熟悉的脸从身旁掠过,

在风中拂乱的黑发扬起来,露出了叼着菸的薄唇,我ㄧ下面色全无:

"阿尧!"

阿尧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迟疑了几秒,把菸头掷在地上踩熄,才缓缓别过身。

夜幕一样的眼帘闪烁着,我从里面窥见了全然的冰冷。

"…季同学,有事吗?"

阿尧露出极为媚惑的微笑,我身旁的徐静霎那间涨红了脸。

可那样的微笑在我眼底成了一种最骄傲的讽刺!

季同学,有事吗?有事吗?

季同学、季同学───这就是你的报复!

在床上说爱我,而离开房间我什麽也没有!

彷佛过去的记忆全是虚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两人相遇了还疏远得要用同学来相称。

一瞬间我只想将他纤细的喉头掐碎,让他再也吐不出任何字眼!

"季政你疯了!快住手,别打他啊!"

"让开!"我ㄧ把抓起学姐的头发把她拽到一边,抡起拳头一次一次砸在阿尧身上,阿尧被逼迫得贴在墙角,腥红从唇角溢出,可是他依然嘲笑着,疯狂地笑着,笑声回荡在长长的回廊,像古厝中不散的阴灵,只有我揍向腹部时笑声才会停顿。

"季…同学,我这样叫,让你那麽难过吗?"

"住口!住口!"

"季政,你停手!会出人命的!"徐静尖利地喊起来,被我当做了耳边风。

红着眼挤喀阿尧的喉咙,脉搏在我手中一震一震,我的心在发抖───

阿尧一口血呸在我眉间,温度蜿蜒流淌下来。

染满鲜血的唇张开露出染满血丝的皓齿,像一朵最剧毒的花蕾在雪地里开放。

"很…痛吧?季政。"

阿尧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他轻轻将手放在我胸膛,

季政你也会痛吗?他问。

我像被人狠狠殴了一拳,颤抖地放开了阿尧。

阿尧剧烈地咳嗽起来,一面喘息,一面断续地笑着,我知道那不是真心的笑,他从以前就不愿表现出自己真正的感情,难受、愤怒、甚至绝望的时候,阿尧都拼命地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受伤。我想也许是世界让他失望的太多,所以他必须用这样的方法抵抗。

我深深地注视着───注视那凌乱的墨色浏海,雪亮如星的双眸,还有让我恨得牙痒的笑容。他笑得猖狂,笑得放肆,冰冷忧郁的双眼却弥漫了雾气,从里面我找不到得意,找不到仇恨,只有痛苦,漫长得摸不着边的痛苦,也许一点无从琢磨的悲伤。

徐静去叫了人来,我很快被架到了主任跟前。主任问了默默坐在一旁的阿尧。

即便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阿尧还是摇摇头说了不要紧,朋友吵架。

"吵架是麽,"

见到我步出办公室,徐静学姊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简直犯了病,没一个正常。"

阿尧什麽话也没说,挂上墨镜一语不发地走了。

我瞪了徐静一眼:"你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自己明白。他可是大名人,学语文的尧怎样一个货色谁不知道?

你犯不着去跟他牵扯。"

"…我认识他很久了。"

"你这交情被那些嘴巴不留情的人听到更要不得。

你知道大家传什麽吗?传他是个卖的!男的女的,只要有钱就能玩他!

我是关心你才劝你!"

气力一点一点的流失,我连反驳的能力都没有了:"别说了…"

徐静终於软化下来:"没课就回家去罢,回去好好想想。什麽是应该做的,什麽是不必要的。"

流云逐渐汇聚,早上的阳光被沉重的湿气取代,

走在如画的校园里,我空洞得像夜里旁徨的幽灵。

薇瑄和阿尧支离的面容不断闪逝,那是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

可活人跟死人能有爱吗?

男人跟男人能有爱吗?

远远见到阿尧走向校门,脚步蹒跚,我立即朝他跑了过去。

"阿尧!"

我呼唤着,他走得很慢很慢,一点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阿尧───"

阿尧挥开我要搀扶的手,厉声道:"你滚。"

我ㄧ把抓住他的手,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布满了交错的伤疤,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季政你流氓!"

泥鳅一样抽回了手,阿尧怔怔地看着我,

瘀青的唇角显得他格外脆弱,像玻璃做的雕花,一触就碎了。

细细回味,我一时之间也呆了。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听过这话的。

那时薇瑄还在读东直门中学,我还一封一封写信给她,阿尧跟我才上中学!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的重逢,他尖锐得像要吃人的眼神,

蛮横挑衅的态度,削得短短的头发,还有见面就赏了我一耳刮,

活脱脱是张牙舞爪的小野猫。

我们的确认识得太久,短短的人生,他就占去了一半。

我忘记了,那时的阿尧不过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孩子,

偶尔想到什麽,老是直来直往地说,为了我无心的一句话,可以气得三天都跟我冷战。

我忘记了我曾发誓要好好对他。

忘了自己欠他的那麽多,多得我不知道该怎麽偿───

从前我是不爱哭的,怎麽薇瑄离开後,就变得懦弱了呢?

阿尧靠过来,用手指掠去了我脸上纵横的眼泪。

"季政,"阿尧幽幽地开口,他说:季政,你老像个孩子。

"你要到什麽时候才肯长大?"

阿尧表情异样的温柔,就像训诫迷失的浪子。

"感情里面,总要有一个清醒。

如果两个人不顾死活,爱得昏了、盲了,那是要毁灭的。"

"可你说了,你说爱我───"

阿尧抬起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那是场错误。如果我们不早点清醒,会害了彼此。"

"我不会死心的。"

"你从以前就是个顽固的家伙。"

阿尧将轻薄的唇凑到我耳边,我闻到他颈发间诱人的香气,

一刹那我以为他要吻我了…

"下次,我可要收钱的。"

说完他恨恨地咬了我的耳廓,像毒蛇为猎物注入毒液那样,留下一排牙印。

事实上,他那句话像一枝削尖的利刃,一刀插中心窝,鲜血横流。

我如遭雷亟,捂着耳朵伫立在原地。

我想起薇瑄以前写过的作文,

她说笑贫不笑娼的现实社会中有了钱就有自尊───

我那时候以为那篇文章是太过功利了,太过脱离现实。

然而她描述的却是血淋淋的,自己的未来。

阿尧、阿尧,难道你要变得跟薇瑄一样了麽?

你不会忘记了薇瑄最後的下场,不会的,是吧?

在那之後的每一天,阿尧就像要刻意避我一样,极少来学校,即便有,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做一点逗留。而严先生派来的车子总大剌剌地停放在门口,一个重点大学的学子打扮阔气,上下学有司机名车接送,这架子大得别人眼红,谣言也越传越离谱,更多的女生追求阿尧,更多的人厌恶他,一些抱着不轨思想的人则拼了命的接近他。

他依旧是冷傲得刺人,所以那些想接近他的没一个得逞。

可我知道真正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温柔的冬阳,轻轻的,煦煦的,没一点骄气。

他难受的时候掉下一点星碎的泪光就像钻石那样,辉煌而忧郁。

他用墨镜遮去那双夜幕深沉的眼睛,规避别人的窥视,

长长的垂覆的发更是他一向的保护色。

阿尧总是小心翼翼的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不让别人有一点伤害他的机会,

不过在他心底他依旧是那个可爱的脆弱的乖孩子,

只是这样的自己,被他深深地藏起,再不显露。

上了大三,渐渐忙起来,忙着兼家教赚外快,准备考研究所,准备论文。

忙得几乎没有想起过去的余裕。有时候想想难不成我跟阿尧就这麽错过了吗?

唯一有把握见到他的机会是在实是园喷水池,英语角活动阿尧每次都会参与,

可是我真的有勇气去见他吗?他气已经消了吧?见了他又该说些什麽呢?

我够成熟当他的对手吗?

我想我一辈子都这麽踌躇的话,很多机会就这样被蹉跎掉了吧。

想归想,我依旧没有胆子去找他。

偶尔我们在校园擦身而过,他还会笑着朝我点点头,同学会惊异於他如昙花一现的漂亮微笑。这样的笑容每一次都在我心脏刻划下痕迹,一道一道,旧的被盖过了又有新的。

如同嘲笑着我:你什麽时候才肯长大?

我已经过了能够做梦的年纪了,一跌倒要爬起来也比以前要难得多,

徐静一直很关照我,她相信我决心改过,不去和阿尧牵扯,

其实不是的,如果有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还是会丢下一切、跟阿尧一起走...

第十五章

老家寄来贺岁包裹,拆开一瞧,有几样要交给阿尧。

米色围巾,织工很细,他一定喜欢。

想去实是园找他,又怕见面要尴尬,只得拎在身边漫无目标的走。

盛开的冬花落到地上遍地苍美,风扫过去飘雪一般。

校内我见到熟悉的人影──阿尧坐在一株枯了一半的树下。

脸颊瘦了些,嘴角隐约有瘀痕,叼着一根菸。

"再抽会闹出毛病。"我劈手拿过菸卷,丢到地上踩扁。

阿尧瞪大了眼睛,直到我自顾自挨到他身边坐下才回魂。

"准你踩熄了吗?那菸挺贵的。"

阿尧竖起眉毛,两颊冻得红扑扑的,像只愤怒的公鸡,

我看了禁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头一个反应就是去按他头发,

把那一头又细又黑的长发弄了个胡七八糟,然後看着反应不及的他哈哈大笑───

他比起小学一点进步也没有,仍旧是被欺负了以後慢半拍,

愣愣地瞪着眼,无法理解任何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

"流氓就是流氓!一来就干这种混帐事!"

阿尧抬手想赏我耳括,被我一下子抓住手腕,

他还会生气,就让我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呕气是从小呕到大的,

比起冷冰冰的疏离要好得太多了。

"是是是、大少爷!对不住,给你赔礼了!"

围巾塞他怀里,我开口:"老家寄来给你摆酷的。"

"季姨织的?"

"嗯。她疼你呐。"

眼睛透出几分忧郁,阿尧打上菸卷的火,嘴角微微扬起来。

很久没这麽近看他了。

学校里惊鸿一瞥,就仓卒地擦身而过,望也不敢多望,

彷佛忙碌地过着有目标的人生,离开对方也不要紧,一个人也不要紧,

但真是事实吗?

事实是,我们掏空了心肺浑浑噩噩地活着,连笑起来都彷佛要流泪。

"帮我跟季姨道谢。"

"年假一起回老家罢?"

他笑了下:"说什麽傻话呢。"

阿尧辗着菸头,没火还在泥里转。

老习惯,心底有事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这样搞。

"季姨要知道我跟你干了这等事,准发疯的。"

沉默降落在林间,风声霎时强了。薄云一阵一阵从头顶的天空掠过去。

阿尧的头发在风里乱成一团,静不下来似地。

枝叶的光影凋谢了,斑驳在手背上,像是人鱼的鳞。

察觉到我赤裸的视线,他将手收进外套袖口里,耳朵微微地红了。

"…你要跟那家伙过年?"

阿尧唔了一声,咬了咬下唇,丢开菸头,把墨镜挂上:

"我爱跟谁过就跟谁。你有徐静。而我,有生意要做。"

"生意。"我按住阿尧肩头,口气冰凉:"你倒把自己当成生意来经营了。

去他身边糟蹋自己有什麽意义?看看那些伤。人家怎麽在背後说你!"

"嘴巴长他们身上我管得着麽。"

阿尧悲惨地笑了一下:"早认命了。"

一言不发,我安静地看着他,像平常我们在校园远远相遇那样──

直到他动摇着退後,暴露出脆弱的神情。

抓住他肩膀,我慢慢朝他唇角的瘀青吻下去。

长长的、细碎的浏海遮着阿尧的眉眼,遮着他闪动的睫毛──

吻里夹杂菸香,辛辣而甜美。

我还记得旧日的情景──

耳刮狠狠甩在我脸上,阿尧挑着眉毛说着”都不敢还手你算哪根葱”

神情得意而骄傲,千方百计找我碴,恨不得我死一样。

然而我还是发现了,发现他爱着我的秘密…

毁灭的源头,分歧的起始──

所有的折磨,与忧伤,皆源自於此。

"季政。你别忘了过去你怎麽待我!"

阿尧缓缓地挣开箝制,头也不回地往路上走。

我跟在後头,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叶片落在校园,阿尧的背影显得很脆弱。

我看着他潮红的耳郭从粉红到苍白,看着天空从明亮到阴暗,

看着围巾包裹着他颈项在风里飘荡。

路灯一盏一盏亮了,阿尧终於停下脚步。

"再怎麽走都摆脱不了的,"我对阿尧说。"我打算跟到底。"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拿我没辄。

"去喝一杯吧。"他说。"放松一下。"

拐了几个弯,步入昏暗的地下空间,只有他的眼睛明亮。

音乐震耳欲聋,寂寞震耳欲聋,几杯马丁尼下肚,我微微失了神,对阿尧流露出情人般的迷恋。

阿尧在舞池随着音浪恍惚,五颜六色的灯光闪在他眼底,那麽深邃,那麽美丽,

深不见底的黑潭,见过的人都会沉迷。

他有一张女人似的脸蛋,形状美好的眉眼,可我猜不透他心底到底藏着什麽...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徐静学姊。

"季政,你人在哪…怎麽吵成这副德行?"

阿尧慢慢穿越人群朝我走来。我们相对着,眼睛对着眼睛。

最後他拿走我忘记回应的手机。

"我们在喝酒…"阿尧才说了一半,我劈手夺过来就关了机。

他立刻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怕女朋友生气?"

我静静地望着他:"难得有机会找到你,我不希望别人打扰。"

"你不要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阿尧淡淡开口:"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也不欠你什麽。"

酒冷了,阿尧点上菸塞进唇间,瑟缩了一下肩头。我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他抓紧外套,低头吸那种昂贵牌子的菸卷,气氛不知怎地有些尴尬。

心口忽然热起来,一直一直热到鼻腔,我在吧台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一饮而尽,企图浇熄自己蒸腾的感伤。

我们都穿着一身黑色,表情严谨而忧郁,彷佛服丧。

旁边的人凑过来跟阿尧调情,阿尧露出牙齿笑了,

酒吧昏暗,衬着黑头发、黑毛衣;阿尧时而媚惑、时而天真的笑意,

像是从死水开出一朵莲花,里面藏着一千个伪装。

过去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长成一株带着毒的棘藤,散发诡谲的香!

我想起阿尧只身坐在树下的模样,想起他抖着嗓音说我恨你。

可他的眼睛,弥漫了不安与漆黑,彷佛随时要哭泣。

我再也分辨不清…他的真,他的假,他的愤慨以及欢欣,

一切的一切,在醉眼朦胧的视野中都化做了泥。

付了帐,我一把推开阿尧身边的家伙,抓着阿尧手腕就往外拖。

"你这醉鬼讲不讲道理啊?"

对方拍了桌子冲上来兜头就是一拳,我踢开椅子,猛地跟他扭打在一起。

我醉了。酒精在烧灼我的肠胃烧灼我的心。

我感到胸口火辣辣的闷疼,眼睛流出了一些液体。

周围吆喝声不断,有些迷惘,有些愤慨渗进了灵魂,

我咆啸着不堪入耳的咒骂,抓了旁边的酒瓶反手往对手脑门砸。

"干什麽干什麽!"伴随着破裂声,保镳冲过来要把我们拖开,

我们脸跟拳头都是血,满地碎片。

情况有些失控,最後两人像斗败的负犬,被保镳一只一只撵出去,

狠打了一顿丢在垃圾堆边。

"妈的…"对方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呕吐,再也没动过。

我闷声不吭,忍着剧烈绞动的内脏。

铁制後门发出扎嘎声,阿尧幽灵般靠近,

单薄的影子垄罩在我前方也垄罩了我的心。

他有着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不知道那样的瞳孔装得下多少爱憎?

我暗暗苦笑,看阿尧把菸头掷在地上用皮鞋辗熄。

"畜牲。脑子进水的二愣子。"阿尧喃喃自语,脚下恨恨地踏个不停。

"流氓胚子。季政,你疯了!"

他醉了。

很明显醉了。

阿尧喝醉了格外可爱。

我低低发着笑,剧烈咳嗽,咳得像是喉头要渗出了血。

"那又有甚麽办法。"

我沙哑地回嘴:

"喜欢的人完全不想搭理我,净是对别人笑,一点温柔也不留,你说我心底是不是滋味?"

阿尧抿着嘴不说话。

"你说!我要不要发疯!是了,我流氓、我畜牲、我之前总是待你不好!

可该死的畜牲还是有感情、还是会後悔!你为什麽就要避我!

在我回头想抓住你的时候忽然放手,那这几年算什麽?你对我说过的又算什麽?"

我抓住阿尧的肩膀大力摇晃他,想摇碎他脸上的冷漠,

他沉默着,睁着一对空洞无光的双眼,像是衰败的木偶。

"说些什麽吧…阿尧…阿尧!"

绝望地摇撼,然後将他按入怀里,

我感受到阿尧的心跳,一阵一阵,像狂乱的鼓点。

他总是这样。

将所有的情绪都埋藏在心底,灵魂燃烧着熔炎,外面却冷若冰霜。

"记得我说过,你老像个孩子吧。"

阿尧低低的呢喃:"不要再逼迫我了。有很多事,你不会懂也不会接受的。

季政,我希望你过得好。一直以来都是。

还能飞翔就不要急於堕入火焰,我并没有甚麽值得你留恋──

那只是一时的错误罢了。我心底很清楚。就当作是一场梦。

梦总有一天会醒,你难道要让我伤得更重?

我已经没有什麽能付出,没有什麽力气可以接受折磨了。你要我拿你怎麽办?"

阿尧的声音显露了悲伤,埋在我怀中微微发着抖。

像失温的落难的乳鸽。收敛了羽翼,在阴暗的沟中绝望。

细细的雨丝从夜空降落,阿尧与我的头发慢慢湿重起来。

伤口作疼,心底也隐隐作疼。

我抱紧他单薄的肩头,彷佛没有明天那样,沉默地,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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