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地继承人的屍体被运回宅邸,这场骇人的意外,使得等待的宾客陷入死寂。
庄园神父抵达,拿出临终仪式用的圣经、圣礼薄饼和涂油礼的膏油,
领主肃立在长子屍首前,脸色铁青。贵族们知道,骑猎比赛提早结束了。
「我交代过进入森林不要系长领巾的。」瑟伊双眼空洞地呢喃。
他直直站着,注视亚拉斯蜡一般微启的薄唇。注视那些擦伤与血迹。
瑟伊艰难地挪动脚步,想往後退,却摔了一跤。
瑟伊缓缓爬起来,金发沾了些草屑,面色苍白,他想他必须立刻离开,喝杯酒,
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隔天再来帮学生上课。事实上,他也这麽做了。
瑟伊喝掉整瓶的龙舌兰,躺在卧房动也不动,从喉咙到胃袋都感觉灼烧,
他无意识地握紧那只缠着绷带的受伤的右手。他在等他的学生,等亚拉斯来敲门,
他一直等,直到教堂的钟传来十二响,直到贵族们驶离领地的马车声消失---
与亚拉斯拥有相同面孔的弟弟推开房门,击碎导师最後的希望。
望着浏海紊乱,双眼红肿的贝特朗---瑟伊终於明白过来发生什麽事了。
他抬起手臂,像阳光太过刺眼那样遮着自己眼睛。瑟伊已经躺了整整三天。
他没有办法缓过气,也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他觉得自己是风暴中翻覆的一叶小舟。
奥莉薇雅留在贝特朗房里,她不知道贝特朗与瑟伊的哀伤有多麽地狱。
贝特朗抱紧他的导师,两人共享同一份悲恸,他感觉自己的一半死去了,
泪水几乎看不到尽头。他刚刚到阁楼通知母亲,他告诉赫娜,亚拉斯成了冰冷的屍体。
一心渴望母亲的关注,哪怕只是施舍也好的,顽皮的长子,已经运到了安息者之地。
整齐的塞尔特十字架,黑色花岗岩方形墓碑,一尊一尊排列绵延,
扶棺者要走好一段路才能到达挖好的长方形墓穴。神父念了祷文,罗得钉上棺钉,
致哀者掷下百合,接着是漆黑潮湿的泥土,一铲一铲封住亚拉斯的天空。
即使听见了孩子的死讯,赫娜也不曾回头,她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台不动。
贝特朗被母亲的冷漠再一次刺伤,他蹒跚地走下楼梯,在阴暗的长廊发呆。
他想着他的哥哥也曾经为了母亲伤心。
宅邸化为一种折磨,因为每一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石墙,双胞胎都一起探索过。
他们在深夜捉迷藏,到每一个房间玩闹嘻笑,兄弟俩一块认字成长,
到了踏出宅邸的年纪,便学着坚强,对抗村民疏离的眼神与谣言。
「魔鬼的血脉!」当农地的孩子朝他们掷石头,贝特朗难过哭泣---
愤怒的亚拉斯立刻冲上去,将那些比他们大的多的孩子揍得头破血流。
贝特朗紧搂着瑟伊,感觉瑟伊背脊的颤抖,他知道导师同他一样伤心。
父亲的话不停回荡在贝特朗脑海里,成了打转的漩涡:
「魔鬼确实住在伊甸,甚至,村里流传着:向上帝祈求不如找魔鬼交易。
只因基督住在太远的地方,不管事。而嗜喝美酒的魔鬼,距离我们比较近。」
---望弥撒的老妇是怎麽说的?
「是的,我亲眼看过那长满屍斑的身体,他後来活了,从地狱里回来复仇...」
他後来活了。後来活了!
翡翠色的眼珠闪烁着阴沉的光,贝特朗跳起来大喊:「瑟伊!」
贝特朗拉开瑟伊臂弯,斯文的导师浑身发抖,整张脸哭得通红。
「亚拉斯帮我抢回了奥莉薇雅,」贝特朗说:「我要帮他取回生命。」
瑟伊睁开眼,竭力忍住滚动的泪珠:「怎麽做?他死透了。我甚至错过了丧礼。」
「到象牙王座,伊甸园之西。」贝特朗露出谁也无法阻止的坚定神情---
「我想我们必须与恶魔交易。」他做出结论,并将外套丢到瑟伊身上。
瑟伊凝视贝特朗狂热的眼神,这是不对的,没有人能让死者复活,
所有徒劳无功的希望,只是再一次的绝望而已。
理智发出警告,警告瑟伊要阻止学生,然而情感却占了上风。
或许这块土地真有什麽,瑟伊荒谬地想。他太渴望找回亚拉斯。
陷入爱河,愿意将一切荣誉献给导师,像顺服的猎犬一般忠诚的学生。
就是这份渴求与信念,驱使着瑟伊的双腿行走,促使他将铲子插入坟头。
三天前他怎麽可能料想得到这一天?
他与贝特朗,竟然在日出前的逢魔时刻,轮流挖掘亚拉斯的坟,企图窜改命运。
导师与学生成了共谋盗墓的亵渎者;成了奉行异端,期盼与恶魔交易的信徒。
倘若最後换来一场空无,该会是多麽可笑,又多麽悲哀的画面!
斧头撬开了黑檀棺木,他们将亚拉斯僵硬的屍体放上板车,往西边的林径前进。
经过薄白的积雪与黑泥,三叉路,结上一层冰的白日河面,
还有像蜘蛛弯曲的脚一样阴森漆黑的树林。
瑟伊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矛盾,明知道错,却仍要往死路去的冲动,
类似绝望的焦虑快要从他纤细的喉咙满溢出来,一个恐怖的画面揪住了他,
那就是亚拉斯逐渐腐烂的屍体,端坐在王座上直到白骨,直到乾枯,也没有起来动一动。
贝特朗正在搬动他的哥哥,他把屍体搬到象牙王座上,留下整车的醇酒,
以及书写工整的羊皮纸,上头是满满的恳求与哀恸---
贝特朗向魔鬼恳求,恳求魔鬼扭转发生在他哥哥身上残忍的意外。
无论需要喝多少的酒,尽管到宅邸取用,但请将亚拉斯带回他身边,
为了表达诚意,他甚至切开手腕,在空酒瓶中注满了温热的鲜血。
地上有几粒掉落腐烂的苹果。这样的雪季,这样荒芜而冰冻的大地,
一株吸取了屍体营养,最古老的苹果树盘据在这里,结实累累。
那真是荒谬,贝特朗想。
当全世界陷入银白,偏有一株刺眼的鲜绿与艳红,沉默招摇。
瑟伊肃穆地注视贝特朗,注视孩子为了找回家人做出的,疯狂而勇敢的举动。
地上出现了红色斑点,染红了靴子及雪地,越来越多,瑟伊发现贝特朗回头,
忧郁的绿眼睛流露出惊慌,贝特朗向导师跑过来,叫唤着什麽。
瑟伊低下头,注视自己冻得发僵的双手,意会到血液是从自己鼻子涌出的...
一阵温柔的眩晕,使他缓缓跪下,像是琴弓上被拉断、松散的马鬃。
他实在太疲惫了,久未进食的身体跟不上沸腾的心。
瘫在雪地里,仰望贝特朗额前的红发,瑟伊彷佛看见骑兵团旗帜在风中摆荡,
那是等待教堂鸣钟,国家宣布开战的日子。巡逻兵踏碎麦穗,火把丢进农家,
无辜的人哀嚎着摀住着火的脸冲出家园。他做过那麽多错事,落到敌人手上,
受折辱也只当是赎罪,瑟伊在战争中背的罪同伤口一样深---
即便如此,在伊甸也渐渐认识了快乐;瑟伊绝望地发觉自己同贝特朗一样。
他深爱亚拉斯。他如此爱着他的学生。
仅仅是凝视着屍体,胸膛便痛苦得彷佛垫了一块巨石,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那之後过了七天,罗得穿着向法国裁缝订制的丧服,重新踏上经商旅途。
双胞胎的母亲赫娜依然沉默,镇日抄写玫瑰经。瑟伊病了几天,渐渐恢复了精神,
他为贝特朗讲述希腊悲剧,提及蒙台威尔第的歌剧---奥菲欧(L\'Orfeo)。
奥菲欧为拯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尤丽狄西,只身犯险,前往地狱向冥府之王求情。
他到了地狱之河的河畔,以哀婉而深情的歌声迷醉了不懂怜悯的渡船者,
并感动了冥后,甚至打动冥王,最後成功将爱妻带往阳世...
然而,就在踏出冥府的瞬间,奥菲欧不禁回头看了爱妻一眼。
或许他恐慌这是冥王的把戏,所以想做确认,确认挚爱是否真的跟随他的脚步。
或许他太过快乐而忘了与冥王的约定,希望能看看爱人重生的笑容。
当他回头,却眼见亡妻心碎地唱着:「啊,多麽温柔、多麽辛酸的眼神」
冥府的使者为她肩膀披上黑纱,她深陷绝望的深渊,消失在阴影里...
课程被仆役的敲门声打断了,中庭来了一位惊慌失措的吟游诗人,
他强烈要求,必须见一见伊甸的主人。他宣称他见到了怪异的景象---
当贝特朗走下大厅,诗人望见了珊瑚红的柔软头发,以及俊美如刀刻的轮廓,
他几乎是立即跪在地上不停发抖,曼陀铃琴从手里松开,他朝上主祷告。
他发誓他在白日河畔看见了和贝特朗有着相同相貌的人。
那时他正弹奏着十字军英雄里纳尔多与大马士革异教徒魔女阿尔米达的故事。
穿着天鹅绒黑外套的红发青年偏着头,在雪地蹒跚移动,似乎在聆听,又像是醉了。
诗人感到高兴,以为对方为了自己的琴声与歌喉陶醉,然而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股像是灰尘、腐烂的果香、或是伤口化脓的怪异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诗人回过头,定睛一瞧,吓得拔腿就逃。
他说那人的颈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没有人受那样的伤还能走动。
贝特朗没有套上手套便跑进雪地,寒风刮得指尖泛红,怀着激动的心情,
他往西奔跑,奔向空无一人的林径,他要带他的哥哥回家。
亚拉斯是什麽时候醒来的?在风雪里孤独地走了几天?他会不会感觉寒冷?
他饿不饿?记不记得回家的路?他还穿着那件弟弟绣上和平鸽的天鹅绒外套吗?
贝特朗跑着,他听见後头有瑟伊的呼喊,但他顾不得回头,他只是跑,
像一只初次打开翅膀的老鹰,迎向严峻的大地。贝特朗的额头发烫,远远地,
他见到黑影,路中央倒了一头鹿,他也见到亚拉斯修长的背影。他喊亚拉斯,亚拉斯!
亚拉斯缓缓抬头,目光迟钝,鼻尖到下巴沾满鹿血,他艰难地转身,
彷佛一举一动都费尽了力气,他挪动死气沉沉的蓝眼眸,盯紧了来人。
他感到弟弟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软绵绵的唇落在脏污纠结的浏海上,亚拉斯饿极了,
风雪里茫茫走了七天,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只知道自己在找一块归属之地,
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饿得难受,而且他冷,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猎杀那头无辜的鹿,
撕开毛皮与血管,大口大口痛饮腥味十足的美味血液,直到胃袋沉甸,步履蹒跚。
被拥抱的温暖让亚拉斯吓了一跳。贝特朗贴在他怀里,睁着那一双辛酸的绿眼睛,
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他抱紧哥哥;他说对不起,害你远离了上帝---我太想念你!
饥饿感暂时模糊了,奇蹟似地,也不觉冷。亚拉斯茫然地低喃:好了,我到家了。
他到家了。弟弟爱他胜过宇宙一切。他还渴求什麽呢?
接下来的几天,贝特朗只做几件事:为亚拉斯缝合颈部的伤口。
说服仆役们,继承人之死只是另一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
与奥莉薇雅轮班跟着亚拉斯,当他口渴,立刻递上贝罗加兰姆酒,灌饱贪婪空洞的胃袋,
以防口味改变的哥哥再一次不小心吃掉端菜仆人的手臂肉,当成鲜美的羊腿啃个不停。
瑟伊吓坏了。
在贝特朗将「活的」亚拉斯带回宅邸时,瑟伊膝盖直打颤,天晓得他在心里歇斯底里了几次。
那坟头可是他亲手掘的啊!一个死透的人回来打招呼,嘴角还染满风乾的血迹--
还能期待听到什麽回应?嗨,好久不见,你好吗?---这像话吗?
瑟伊甚至来不及感到高兴就开始担忧,是的,他的确为亚拉斯的死沮丧,
但见到贝特朗兴致勃勃地帮哥哥缝合骑马摔断的颈子,更让他感到沮丧兼紧张。
亚拉斯返家後第一次到卧房拜访瑟伊,换来几乎惊动全伊甸的惊恐惨叫---魂都飞了的那种。
亚拉斯知道自己吓坏了导师,但他没有办法克制满怀的爱慕,即使他饥肠辘辘,
即使刚刚在餐桌忍不住突袭了端菜仆役的臂膀,还大嚼几口血肉,他也想亲吻瑟伊手背。
他试着微笑,像个跟踪狂在长廊间拼命尾随瑟伊,只换来瑟伊脸色大变地加快脚步。
瑟伊的闪躲将亚拉斯逼到绝路。在灯火全灭,呼吸能凝结成冰花的雪夜,
温室所有的玫瑰被亚拉斯折下,作为饯别礼物。他没有敲门便闯入瑟伊卧房,
把如血的花朵倾倒在青年单薄的怀里,接着抓紧了脸色发白的导师。
亚拉斯玻璃珠似的蓝瞳仁熠熠发光,像是水中摇晃的火;
这份丛生如深渊的爱,要迫得他做一个发狂的人了。
他说:瑟伊,我的导师,我的指引。我穿越秃鹫阴影与火烬的路,只为从死地回到这里,
然而您的眼神与背影,却令我感觉冰冷,感觉荒芜,那是真正的地狱---
您怎麽忍心在这时候与我切割,弃学生於不顾?
逃避该有尽头,我不愿成为您恐惧的根源,我将履行骑士团的诺言远行!
如果您还有怜悯,如果您愿意可怜这无可救药的疯子...什麽话也别说,让我吻一吻您。
至少我还能知道,该如何在一片虚无里抬头,从绝望的蕨叶里,辨认出唯一的希望!
金发散乱在额前,瑟伊忽然哑了,眉眼渐渐渗出苦涩,沉陷在一种无助的犹豫里,
他觉得自己是一束被抱紧了放在风雪里的枯柴。
英俊的学生身上带着墓地与没药的幽香,没有温度,也没有心跳;
那是冰冷的火炬,是冻结如大理石的寂寞肌肤,令人发寒的死者拥抱。
瑟伊思索着刚刚听见的话语,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渐渐有了动作。
包裹绷带的右手环住亚拉斯肩颈,瑟伊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伸长了颈子,去亲吻他忠诚绝望的学生,吻那冰凉的额头,眉毛,以及嘴唇。
他见到亚拉斯瞪大双眼,从起初的不敢置信,转为几乎崩溃的狂喜。
亚拉斯眼框渐渐溢出血红的泪液,唇缝间发达的犬齿因为激动,显得更加锐利。
瑟伊不再去臆想从坟墓里归来的,究竟是恶魔,还是受咒诅的躯壳。
他只是惊讶,原来一个人即使丢失了生命,走过冥府,也没办法放弃他的爱情。
这是冬季最冷的一天,整个早晨因为离别而显得特别漫长、沉闷。
奥莉薇雅凝视遍野的霜雪,凝视腹内孩子的父亲,凝视贝特朗决心的侧脸。
瑟伊静静守在旁边,在冻结如冰糖的白日河畔伫立,目送双胞胎离开。
即使情人肚腹已经微微隆起,贝特朗也无法放下他的兄弟。他整装上马,
一身冷白,系上镶嵌珍珠的银长剑,预备与亚拉斯一齐从军。
他相信他的哥哥,相信保护家人的信念是最坚强的武器;
兄弟联手战胜恶龙的床边故事,影响贝特朗很深---伤痕累累,也不离不弃。
这是哥哥从小教给弟弟,而贝特朗将永远奉行的一句话。
钢铁色的苍穹飘下灰雪,飘过亚拉斯蓝石英般的双眼,瑟伊流散的发稍,
奥莉薇雅眼角渗出的泪珠,贝特朗因为紧张而微抿的薄唇;离别总是寒冷。
双胞胎策马踏过田畴与林径,他们挥别挚爱,到陌生的另一块土地。
落日渗透如血,兄弟俩只是赶路,直到战争的星象挂满天际。
边境是一块被铁蹄践踏、火把焚烧过的土地,士兵的屍体白天曝晒在冬阳下,
入夜又结上一层冰霜,他们紧抓着断掉的长剑,双眼睁大,牙关松开,
个个面目清晰。有些人年轻得令人看着惋惜,很多时候,都还保有临终的表情。
亚拉斯与贝特朗被编入同一个小队,他们俊美瘦削的外貌很快便引起了注意。
尤其贝特朗,他不像亚拉斯天天在外练习骑术,晒得一身可可色的肌肤。
同样引人注目的轮廓,他比哥哥瘦得多,肤色白得像歌剧女伶,内敛且安静。
几个队友挑衅贝特朗,却被冲进帐篷的亚拉斯往死里打,个个痛殴在地,
其他人闻声而来,纷纷卷起袖子挑战,酒瓶、拳脚、棍棒落在亚拉斯身上,
他只浑然不觉地继续战斗,从进入骑士团成为训练生的第一天,到沙场生活,
亚拉斯从来不会因为对方求饶而停手,他赢得了队友的畏惧与尊重---
伊甸来的疯狗!他们总是在卸除盔甲後咒骂着,然後向亚拉斯敬酒。
他不常穿盔甲,也不喜欢骑兵制服,倒是经常穿着天鹅绒黑外套上战场。
在一场几乎能称为传说的战役,队友亲眼见到亚拉斯胸膛上挨了十几只箭,
竟面不改色地向前冲杀,着白胄的贝特朗以精准狠辣的剑术作为开路,
使亚拉斯的长枪得以成功刺进对方将领的头颅。一串恶毒的笑声划破战局,
亚拉斯高举屍体,泉涌的鲜血灌入喉咙,他齿列、颈子与胸膛染满鲜血,
瞳仁闪烁解渴的喜悦,像一只挣脱枷锁的猛兽,多骇人的一幕!
箭矢嵌在亚拉斯未着护甲的黑衣里,他却夺下大将性命,敌我双方都惊呆了。
敌军传说着边境出现的黑骑士是神使,专门将屍体的心脏送到神灵那里---
黑暗之神狄斯克特里波卡,着白衣的妖神特拉克胡潘双双出现在沙场的谣言,
瘟疫般在士兵间散布。当敌军见到这一对俊美如邪灵的双胞胎兄弟,
一前一後的银白甲胄与飘扬的黑外套现身沙场,他们就会身不由主的畏惧。
亚拉斯在骑士团的地位以流星般的速度拔擢。曾拿下贵族剑击冠军的贝特朗,
他优雅的举止与谦和有礼的态度,更是其他队士景仰敬慕的对象---
明知道会受到爱护弟弟的亚拉斯痛打一顿,仍陆续有人对贝特朗表达好感。
其中一位来自王都,银器商人的独子维拉,更是对贝特朗意乱情迷。
他会在火堆旁哼唱自己编的情歌,刻意与队友换帐篷以睡得与意中人近些,
痴情的眼神每每令贝特朗头皮发麻。维拉不只一次被亚拉斯揍,揍到都嫌烦,
索性不管,任由维拉千方百计巴着贝特朗。贝特朗有时也被维拉逗得发笑,
便坦白自己在家乡有爱人。维拉怀疑贝特朗骗他,他说总该给个名字。
贝特朗腼腆了一阵,才告诉维拉:「奥利,我爱的人,是奥利。」
纯真的爱情在翡翠色的瞳孔里闪烁,维拉很快就明白贝特朗没有瞒他。
贝特朗是真心地喜欢那个人,他就算是死了再转世也没有办法介入他们之间。
这件事让维拉沉寂了很久。
早春渐渐来临,雪融的战场,一场特别艰难的战役,贝特朗的马挨了一刀,
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失去知觉,维拉奋不顾身地扑上,死命护着他。
贝特朗缓缓清醒後,只见到气若游丝的维拉,朝他傻笑,腰腹一道斧砍的口,
肠子流在腿上。维拉得意地说:你欠我了,贝特朗。
当你回到家乡,见到深爱的人。你将会想起我,你会想到维拉,那个可怜人,
是他护着你,你才能够活着返乡。你能吻你的爱人的唇,是由於另一个人甘愿为你牺牲...
维拉沉沉地咳了几声,便倒在贝特朗怀里死了。断气後,唇角仍是笑的。
就在那一刻,贝特朗忽然深深地体会到战争的严酷与残忍。
他抬起头,只见哥哥将长枪刺进爬动着想逃走的,敌军张大求饶的口腔。
贝特朗如梦初醒,他惶惶地注视一群群骑兵互相呐喊屠杀,他们忘了彼此是人,
忘了彼此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会疼痛,会流泪,是分别爱着自己国家的士兵。
贝特朗为维拉阖上眼帘,并抽出长剑,他悲哀得没有办法停止流泪,
然後在一个敌军向他挥刀时,又快又狠地挑断对方的喉咙。
喷溅出来的血雾染红眼睑,血珠从尖尖的下巴汇聚滴落,贝特朗想中止战斗,
甚至想离开战场,却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朝他杀来,他深陷无边际的血腥漩涡,
在屍体的波涛里挣扎游动,再也无法收手。贝特朗肩膀挨了冷箭,但他不知觉痛,
他只是感到悲哀,他看见亚拉斯将敌骑一枪刺落,士兵纷纷被挥倒,
地上哭号的年轻面容,则被再一次提枪穿刺---亚拉斯将死寂带进敌人瞳底。
「而今他们只能到冥府里抱怨了。」擦肩而过时,亚拉斯朝他弟弟笑了笑。
他用死屍的衣襟,擦乾长枪上的血迹,那神情倨傲得令人发毛。
战场里没有任何青春与老迈可言,只有瞬间的疼痛与黑暗。行军、行军、行军,
背脊要打直,直得彷佛背负正义十字---亚拉斯整夜睡在贝特朗身旁,
却总是在日出前更替绷带,悄悄离开,彷佛不愿意弟弟藉晨曦看清楚他身体。
当夏季第一朵花开,气温回暖,亚拉斯连头盔都戴上,整个人裹在薄甲里,
透过一条缝隙,只见一双湛蓝锐利的眼睛。他是晋升最快的黑甲队长,
令敌军胆寒的对手。双胞胎的名声震动故乡,曾经藐视、轻看他们的村民,
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孩子已经成长,成为效忠国家的骑士英雄。
某一个夏夜,贝特朗拉住了预备起身的亚拉斯。他说:亲爱的哥哥,请为我解答,
敌人的生命与队友的生命,价值难道不同吗?当我刺进一个人的心脏,
我会想,有一个母亲失去了他的儿子,有一个男人失去了他的兄弟---
或许这个人深深爱着远方的家人,他的感情,就像我爱着您那样真诚。
这样的念头每晚都来梦里,折磨我,使我内疚,像阴魂不散的亡灵。
仇恨的藤蔓用刀来割,会淌出血液,血落在土里发芽,会丛生出更多仇恨,
今天我们占据城镇,明天对方攻破城门将我们驱离。反覆推进、撤退,
这样的闹剧要持续到何时?我不懂自己为何而战,只能站在沙场上迷惘。
身不由己地拔剑,身不由己地杀人,然後身不由己地感觉良知渐渐死去...
我没办法继续下去,战场令我颤栗。我想念我的家,也想念伊甸。
维拉救我一命,难道是为了让我继续夺走别人性命吗?
不是的,他是要成全我对奥莉薇雅的思念,他要让我平安回去找我的爱人。
我希望孩子出生时,是由我接过手,听第一声哭泣,为他命名...
亚拉斯背对弟弟,在阴影里动也不动,他的五官腐烂得一塌糊涂了。
蛆虫将腐躯当作最肥沃的土地耕耘钻洞,光阴在他颈上套绳,寸寸勒紧。
为了不惊吓弟弟,亚拉斯谨慎地戴上头盔与手套,才伸出手,抚平贝特朗愁苦的眉头。
「别难过,」亚拉斯说:「我们回伊甸,这就回去。只要你开口,我愿意听。
记住这点,贝特朗。你是我最珍惜的弟弟。你可以将信任交在我手上,而感觉放心。」
亚拉斯说话的方式比平常急促,贝特朗认为哥哥渴望对他说出一个秘密。
他像过去那样,修长如白杨树的手指,摩娑亚拉斯的衣摆边缘。
他发现哥哥的手腕与颈子如枯树一样消瘦,蓝眼珠阴郁得要生出荆棘。
「我闯祸了,对吗?」贝特朗低语。
「与恶魔交易不容易,这不是你的错。」亚拉斯将盔甲缝隙掉出来的蛆虫扫到外头。
「是你的身体发出这种味道吗?沼泽的味道。」
「是。」
「你开始腐烂了,对不对?」
腹部挨了一拳似地,亚拉斯沉默,像个墓碑一样穿着铁甲坐着。
鲜血泊泊渗出他眼角,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他受伤了。
「亚拉斯,你在流血。」贝特朗急急拿出手帕,却看到哥哥抬手示意不用。
「不是血。」亚拉斯注视贝特朗,话声平静:「是眼泪。红色的,铁锈味的眼泪。」
亚拉斯从来不畏惧死亡,他只是舍不得生命的附属品---人与人之间的相偎相依。
他只是担心他的弟弟要难过。更担心那比贝特朗压抑千百倍的瑟伊。
「没有我,你该怎麽办呢。」亚拉斯叹息。
那个引他深深心疼,怀藏伤疤度日的人,被伊甸套上枷锁的瑟伊,又该怎麽办?
亚拉斯与贝特朗以生病为由,拒绝升职的派任令。他们成了没有头衔的士兵。
贝特朗像磁铁般跟着哥哥的背影,赶过一个又一个夏夜,他不敢移开视线,
或许他在等待那件事情发生---死神再一次追上他的哥哥。
亚拉斯会倒下,也许是夏天最後一片叶子转黄的时候,也许就在明天,
哥哥会滚在黄土里,头盔戴在头上,眼神从富裕的蓝宝石褪成阴浊的暗流,
附着在腐躯的精神分崩离析,直到最後一刻,他仍是在弟弟前方遮风挡雨的身影。
他是贝特朗眼帘里一束直射的光,脱离羊水时第一个见到的血亲,
脐带像珠链一样将他们圈绕,沾血的手足靠在一起吸入肺部第一口空气。
为什麽生命如此急遽地逸散?有时贝特朗真想问问上帝。
大多时刻他们兄弟过得疯狂而欢快,也有争吵,是的,
贝特朗想起自己大多是哭泣的那一方---为着亚拉斯的宠溺与欺侮。
亚拉斯待他好,替他受罚,如此他就内疚;亚拉斯待他坏,对他冷淡,
贝特朗的心便发抖,像被带钩刺的铁丝折磨。在骑猎的那一天他感到末日来临,
哥哥睡卧在他怀里,俊美的脸庞爬满屍斑,弟弟日以继夜流泪感觉自己同样死去。
贝特朗满十八岁了。这一年,他经历过太多的死。
亲人的死,敌人的死,战友的死。死的画面不留情地咬他,使他疼痛也使他坚强,
他觉得自己对生命的想法多少成熟了。面对分离,他也只能接受命运无常。
毕竟要让一个男孩快速长大的方法,就是送他去战场。
瑟伊今夜睡得特别不安稳,他起身,点起油灯,寂静的脸庞被火光照亮,
不习惯孤独的缘故吗?他徘徊在房间里,耳边隐隐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是幻觉,瑟伊不安地想。他擦拭额前渗出的汗,想起敌军狰狞的嘴脸,
那些人捏着他下巴,钳出舌头,在上面钉穿一个个令俘虏生不如死的伤口。
卧房的门被剧烈拍打着,瑟伊退缩到墙边,他感到双膝发软...
接着他见到贝特朗,柔软又漂亮的珊瑚红头发一下子闯进眼帘。
这孩子在战场磨练下瘦得不像话了。
瑟伊缓了一口气。
贝特朗匆匆开门,让那一具阴森的黑色盔甲走进来---死者的气味弥散,
盔甲艰难的每一步都抖落扭动的白蛆。瑟伊惊愕地注视头盔细缝里的蓝眼睛,
他太熟悉那对野狼的眼神了,在晚宴里,在星光下,无数好天气的日子,
亚拉斯眼里闪烁着敬慕、执拗的光亮,煎熬着,纠缠着,直到导师在爱里投降。
瑟伊忽然明白过来,亚拉斯返生後的每一天都面临着痛苦的衰败。
为着完成誓言,为着有所作为,他在亡灵的巷弄苦撑不肯安息。
但这份坚持终究也到了尽头。
枯朽的躯壳里流动的是对归乡的渴望,亚拉斯在瑟伊面前跪下,
他凝视瑟伊,然後视线远远地穿过去,像是在看自己尚未度过的人生。
亚拉斯叹息,他垂下头,摸索瑟伊缠绕绷带的右手。乾瘪死灰的唇,
谨慎地,隔着头盔亲吻---他觉得胸膛要起火了,热血绕着眼眶打转,
亚拉斯渴望将全世界都奉献出去,奉献给他的兄弟与导师,他最深爱的两个人。
他要像蛇一样爬进他们的心坎,将温暖的毒牙咬进脏器里,合为一体...
喉咙里爱的音节如砂砾粗糙滚动,逃逸无踪,童年纯真的记忆逐渐翻页洗白,
亚拉斯在沸腾,在弟弟悲伤的目光下灼烫,在瑟伊温和怜悯的眼神里获赦免。
那是一种要飞翔的感觉---亚拉斯十五岁,站在窗台,向弟弟伸出手的瞬间。
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肌肤上,他们手牵着手,往窗外跳跃而不知惧怕。
贝特朗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看着亚拉斯从盔甲缝隙中蒸发,化为轻烟逸散---
亲吻瑟伊手背,保持跪姿的黑甲,终於滚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骑士团颁发的荣誉勳章放在瑟伊的右手掌心,瑟伊握紧了,慢慢弯曲背脊,
他彷佛苍老了好几岁,空洞地缩在墙角,全无血色。
绷带节节滑落,右手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完好无伤的美丽手腕,没有一点火伤,
瑟伊屈伸着手指,惊异地察觉右手感觉回来了,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持剑能力,
又重回他的生命,他足以扞卫自己,而感觉安全。
瑟伊想到亚拉斯发过的誓,那些言语同他火热的脸颊埋在导师掌心---
「我发誓我会给你自由的权柄---」
他觉得亚拉斯就像一团野火,匆匆地烧掠过他的生命,又匆匆消逝,
最後存活下来的,仅仅是残留着温度的永恒余烬。
亚拉斯仍活着,活在他体内,在瑟伊恢复生气的右臂里,
他的爱如附骨之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贝特朗离开了卧房,他到最隐蔽的客室,找他梦里的紫罗兰,他的奥莉薇雅。
推开门板,他看到枕头上温柔散乱的棕短发,奥莉薇雅睡得很沉,
她抱着浑圆隆起的肚腹,正安稳地裹在亚麻床单里。
贝特朗的双眼是阴绿的苔岩,点缀了感伤的皱褶的光。
他是一个父亲了,年轻的父亲;而他的兄弟,已经躺进了坟墓。
花了十八个年头与双胞胎兄弟相处,他不知何者较难。遗忘,或是惦记?
亚拉斯的阴影会徘徊在亡灵无法安息的伊甸园之西吗?
如果再一次与魔鬼交易,流下苍白的眼泪恳求伊甸最黑暗的一块土地,
祂们会将什麽交还回来---是亚拉斯的笑容、愤怒,或是忧伤?
解剑卸甲,贝特朗坐在床头,他发了一阵子呆,才慢慢地躺下。
他疲惫地靠着奥莉薇雅,直到睡意来袭。他想他会考虑一场远行,
带着奥莉薇雅与他的孩子,到一个远离伤心地的场所,到一个陌生的风土旅行。
在那里他不会想起伊甸的每一块记忆,他会在岁月的浸浴下痊癒。
在贝特朗心里,亚拉斯将永远是罗得宅邸的继承人,无人能代替;
就连有着相同脸孔的自己,也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