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我们都没有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
只是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常待在小牙身边，这小子神通广大地强迫学校让他在家自学。每天早上他老兄坦然自在地赖到十点才起床，慢吞吞刷牙穿衣，慢吞吞地渡步到书房——通常这时候，我早已帮他整理好当日该写的参考书和考卷，他会很爽朗地跟我说早安，然後一秒变身成机器用非人类的速度完成堆积如山的题目。
日子久了，我也习惯了。
偶尔发现他写的参考书是大学难度，又或者发现他写历年化学考题竟然全对时，我都只是淡定地：「喔，不错」
乾爹乾妈根本没在管小牙的读书状况，我严重怀疑他们可能连高考日期是哪天都不确定，晚上夫妇俩下班回来，就跟我们笑说他们的员工怎样又怎样，晚餐的菜色营养不营养——这类没营养的话题。
小牙则是吃饱饭就拿读书当藉口，消失在二楼，乾妈会缠着我一起洗碗收拾，然後才回去房间跟朋友们Skype哈拉到很晚。
也就是说，从洗碗之後到睡觉前，照理说是我的自由时间，乾妈在家，小牙不能像白天那样把我当书僮呼来和去——
这只是照理说。
今天我特地挑了一本剧情耸动、吸引力十足的小说，把房间的门锁好，安分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一页、两页......十页、二十页.....噢噢，主角杀人了，天哪他杀人还分屍，把屍体装在跑车上，啧啧太浪费了，那麽贵的跑车，小牙那台就要好几百万的人民币呢.....小牙.....对了小牙不知道读书读得怎麽样了？
该死，白天不是才看过他读书吗！
等到我不由自主走到书房门口时，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一把将门推开，我招呼也不打地坐到他身後的沙发上，假装专心地看小说。
看着看着，就会不由得发现.....欸？他桌上那两本英文杂志早已滚瓜烂熟了，应该丢进垃圾桶，欸？上次那本数学讲义他算到一半跑去吃午饭，不知道最後看完没有.....欸？地上那叠考卷他怎麽还没对答案......
欸了半天，最後我当然还是去帮他对答案、丢杂志，并且把全部的数学讲义再归类一遍。
「程程」
正整理讲义整理到第三遍时，小牙忍不住了，回头唤我。
「什麽？」我坐在沙发上抬头。
「你很担心我的考试吗？」
「当然不会呀，这个国家没有你考不上的大学」
「那你到底在担心什麽？」他把旋转椅面向我，「你为什麽老是黏着我？」
我放下整理好的讲义，拎着小说站起来：「没有呀，没事，我回去房间看小说了」
走没几步，手臂忽然被人抓住，他的呼吸一时喷在我的後颈上：「.....程程我不是赶你走」
「我知道」
「我只是......」他停住，两手抓着我的手臂，感觉他沉重的呼吸就在我耳垂边，不知道为什麽，我竟然有一秒钟的错觉，错觉他想从背後拥住我。
当然只是错觉而已。
小牙的声音在背後淡然地响起：「理智上来说，我应该劝你去认识新朋友、有自己的朋友圈，假日应该要跟人出去痛快地玩而不是跟我关在一起读书，」他一口气说完，然後放开我，「但是，情感上，我根本不想这样做」
好一番理智与情感的冲突，虽然不太懂，但隐约感觉得到他的焦虑。
「你别担心，」低声说着，我回头反拉住他的衣袖，无事一身轻地笑了笑，「我明白无论如何，你都是为我好——我会努力认识更多新朋友，你就别担心了，你比我小——哪有儿.....弟弟担心姐姐的」
「你刚才是想说儿子对吧？」
我表情坚决地：「当然不是」
显然不相信我，小牙耸耸肩：「算了不跟你计较这个——趁现在我读书读得无聊想休息，帮你翻墙一下吧」
「翻墙？」
「翻墙用facebook」
我错愕：「facebook是台湾的，你不是才叫我不要死回去的吗？」
「对，但是没有从过去走出来，要怎麽活在现在？」他像个人生智者般地说。
我哑然。
是啊，他说的没错，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又要怎麽接受现在？
FB我有大半年没用了，小牙花了寥寥几分钟就成功把FB叫出来让我登入，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没抬头，他随口笑说他其实也有FB帐号。
我立刻激动：「那先看你的FB吧！我都没有看过你的FB！我要看！我要看！」
瞄我一眼，小牙心知肚明我在逃避，却好心地没戳破我，真的给我看他的FB介面——呃，该怎麽形容？就是乾净整齐到几乎一『尘』不染。
「你几乎没在用嘛」
「偶尔跟国外朋友联络的时候会用到」他解释。
「对喔，你会五国语言，有很多国外的朋友」
「是七国」他不带半分骄傲地纠正我，然後顺手按下登出。
「欸，等等！」我一急就猛然抓住他的手，顿时被冷了一个哆嗦，摸起来像冰块似的，「噢，你的血液循环还是很不好耶，手这麽冰，要多运动哦，下次带你一起去打球——」
「相处这麽久，你转移话题的技术还是一样差。」打断我并同时附加恶毒的评论，小牙抽开手，扭了扭手腕，一副无情的样子。
「赶快登入吧，犹豫是最痛苦的，不如乾脆一点」
「好啦、好啦」嘟囔着，我在键盘上流利地敲出帐号密码，即使在台湾都是电脑自动登入，我仍然对帐号密码记得一清二楚，记忆力方面算是我唯一跟得上小牙的地方，电话号码或日常采买物品的订购单我从不需要看第二遍。
想着有的没的，我脑袋空白地看着睽违已久的涂鸦墙，通知早已高达九十九的上限，收件夹也有三十多封未读信件，多半是问我怎麽突然去大陆，怎麽突然把自己搞到消失，怎麽不接电话之类的，另外涂鸦墙则是停留在我生日的那一天，七十多个回应祝我生日快乐——这些都证明我曾经很活跃。
「看不出来，你这种人也很受欢迎嘛」小牙打趣着。
「对呀，我还当过高中的班代呢，那都是人派最广的人在担任的」
「是喔，那麽厉害，」小牙配合地说，状似不在意又问，「——那你现在是什麽鬼样子？」
好直白啊。
我露齿一笑，故意抛个媚眼：「我现在就是我最真实的鬼样子啊，你还不了解我呀？」
出乎我意料的，小牙竟然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呀，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你在胡说什麽？你那麽聪明，这世上根本没有你看不懂的东西！」
「很可惜我偏偏就看不懂你，」小牙笑了笑，歪着头说，「也许哪天我把你看懂了，就不会再对你感兴趣了——就跟练钢琴一样，越是练不好的复杂琴谱就越是渴望一练再练，等到真正练会了，琴谱就可以扔进垃圾桶」
等到真正练会了，琴谱就可以扔进垃圾桶。
因为这句话而感到莫名心慌，我板起脸来：「你是说，你把我当成钢琴谱一样？」
「差不多吧」
望着他乾净无杂质的大眼睛，我明白——这是实话。
很好。
「谢谢喔，没良心的家伙！」
他得寸进尺：「真要感谢，就要有行动」
「你把我当成钢琴谱，我还得感谢你？」
「是啊，像音乐之於我生命那麽重要的东西——我肯定会付出很多——你当然应该感激我」他表情理所当然。
我愣住。
然後，周围的一切突然都黯淡了下去，顷刻间，这世上彷佛只剩下我和小牙两个人。
我望着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专注地凝视过他，原来他脸上除了那双巨大如镜子般的眼瞳外，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说对知识的爱好；比如说对音乐的疯狂；比如说对我的用心——这些通通掩藏在他平静无波的眼瞳下，像石沉大海的瓶中信，永远搁浅在那里不声不响。
像音乐之於我生命那麽重要.....
而音乐明明是用来发出声音，不是用来压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