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苑....也许你不认同.....但我觉得我们其实很像.......
「如果我们真的很像的话,那我们就是全世界最悲哀的好朋友......」
「啊?你在说什麽啊?」坐我隔壁的小牙猛然打断我的思绪,我一秒内关上手机相簿,拿下头上的覆盖式白色大耳罩,冲他笑了笑。「歌词啦,歌词,你没听过吗?」我还故意反问。
「没听过,」小牙耸耸肩,举起手上的书盖住脸,然後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来,「我要睡了,你别在那里喃喃自语」
「对不起呀,吵到了您,伟大的小王子」
「闭嘴」
小牙比我小一岁,是个正在读高三的男生,他真正的名字叫陶方影,跟牙齿没有任何关系,关於我为什麽会叫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正值少年血气方刚的男孩『小牙』,是有段曲折的。
当时我刚下飞机,死活没料到来接机的,竟然是一部有着希腊风情的蓝白色宝马跑车,跑车驾驶座上坐着的一个身穿年仔外套的年轻男孩,他摇下车窗对我招了招手,远远地我只看到他头上戴了顶咖啡色艺术帽,帽下的容貌不慎清晰,隐约似乎看到他对我露出了欢迎的笑容。像这种一看就是豪门子弟的人,我以为他只是要向我问路,没想到我刚一走近,车门就被推开,一对夫妻从里面向我伸手。
舅舅的国中老同学,对,我看过他们夫妇很多次,每次他们来台湾玩的时候必定会来找舅舅吃顿饭,但只是吃顿饭,我也没有能力从他们的穿着看出来,原来他们竟然是电视上演的那种豪门世家。
只依稀记得舅舅说过他这个好朋友到大陆发展得不错,但是这种程度应该轻描淡写地称之为『发展不错』吗?
真是讽刺。
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到异乡自力更生,结果却被扔进了更富丽堂皇的陌生城堡,虽然这个城堡的女主人一直强调她有多麽喜欢我,多麽想要一个女儿,而我刚好就是她心中想像的那种。
想像一个带着眼镜、双眼无神,身材瘦瘦小小,面孔苍白的女儿?
这家女主人难不成有恶趣味?
心里暗暗觉得可笑,我脸上依然保持着这麽多年来习惯的灿烂笑容,特别热情地说了几个舅舅的笑话,让场面显得热络又缤纷,就像宴会上那些飘荡的彩色气球,这对夫妇对气球有着强烈的兴趣,很快就让我『乾爹』长,『乾妈』短地叫,我们像是失散多年的远亲,热烈地拉近彼此的关系。
住进豪宅,除了第一个晚上不会使用按钮浴缸之外,之後就一帆风顺,我快速适应豪宅生活,也快速适应这对夫妇的异常热情。当人对周遭环境不那麽在意时,反而能轻易融入进去,就像白开水可以融入任何饮料中一样。
三天後,我在晚饭桌上坚持要找份工作,乾爹勉强同意让我附近补习班打工,我还想再多兼差,乾妈却一口定了要我当他们儿子的家教。
然後十分神奇地,我发现我没看过他们儿子。
「小苑,你看过啊,那天就是他开车带我们来接你的」乾爹说,同时哈哈大笑。
我跟这对夫妇真的很合拍,同样习惯用笑来掩饰尴尬。
「他开车?」我配合乾爹的笑声露出呆呆的表情,「哦——就是有两颗小虎牙的那个男生」
餐桌上静了两秒,而後爆出一阵哄然大笑。
乾妈甚至笑到了流眼泪:「原来我那宝贝儿子除了天才、王子之外,还可以有『小虎牙』这种绰号」
我实在不是故意的,想到驾驶座上那个带咖啡色艺术帽的男孩,我真的只记得他对我露出的笑容,还有笑容里不容忽视的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乾爹边笑边告诉我,那天接我们到家後,他们儿子就直接把车开去了夏令营,下礼拜才会回来,他们是想等他回来後再让我们彼此认识,所以才没提起他们儿子的事。
有点抱歉,这栋豪宅也就三层楼,我住了整整三天却完全没注意到墙上的照片和年轻男孩的用具。
理应由我发现并且去询问他们的,他们没提起,并非他们的错。
晚饭後,我带着愧疚感跟乾妈一起浏览了墙上所有他们儿子的照片,是个十七岁的高二男孩.......呃,我当然不会笨到质问乾妈十七岁怎麽可以开车这种问题,相反地,我很切中要领地问了她关於这个男孩的丰功伟业。
陶方影,以中考榜首的成绩就读省内第一志愿高中,但不知为何读了高中之後,成绩竟一落千丈,转而去玩民族吉他,玩出了全国音乐大赛第三名以後,改玩钢琴,一年就拿到教师执照,之後去写书法、学骑马、搞喷漆绘画、玩摄影等等,总之家里有个像垃圾箱布满灰尘的东西,里面装的全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奖盃、奖状。
简而言之,陶方影三个字在全省都很有名,有名到他可以随意拦下一台车报上姓名,对方就会带他到学校——当然不是回家,有钱人的住址都是极小心保密的。
天才。
高智商。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乾妈叹了口气,「我宁愿他是个普通的孩子,不然他在想什麽,我们都不知道」
我点头,同时说了一些客套话安慰她。
「不,方影他不只这个问题!」乾妈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我压抑住想甩掉她的冲动,任她抓着,我想她大概是有什麽重要的问题要问我。
果然,但也不理所当然,乾妈问:「小苑,你老实说,你觉得我们家方影长得帅吗?」
没料到是这种问题,我很直接地回答:「与其说是帅,不如说是长得很有个性」
「但还是帅的吧?」乾妈问。
我看了一眼相簿里那张正在弹钢琴的英俊侧脸,如果不是因为气质太古怪,这个男孩的五官其实是非常帅气的,挺直的鼻梁,斯文的眉毛,还有那令人难以忽视的大眼睛——可惜太大了,大到几乎让人害怕,那双大眼睛里根本不存在眼神,乾净得彷佛镜子一般,冷冷地倒映世间万物。
「帅,他应该是长得像乾妈吧,五官很好看」我笑着忽略眼睛,说出恭维的话。
「唉,我年轻的时候很多人追,这小子却没交过一个女朋友,连一个女生打电话到家里来,都从来没有过——你说,这小子怎麽就这麽没行情?难道真的是因为身高吗?」
什麽身高?
我随便地应付:「可能他自己不想交吧.......」
我想,他大概是那种始终与人群保持距离,高高在上被人仰视的伟人。
这样最好,他不理我,我就不必多应付一个家人。
然而很不幸地,第一天见面他就彻底打破了我美好的幻想。
从夏令营飙车回到家,头上的咖啡色艺术帽被风吹得歪了半边,薄薄的白色棉外套翻飞扬起,风尘仆仆的他一进门看到我,竟然『唉呀』了一声。
不是说「你好」也不是说「哈罗,我是这家的儿子陶方影」,从头到尾他居然就只是『唉呀』了一声,然後打个哈欠走过来,一把搭住我的肩膀,半个人的重量直接靠到我身上。
「长途开车好累.......借我靠一下,」他含糊地说,「唔.....你这个高度还真刚好,其他人都太高了......」
我转头,看了看他挂在我脖子上的手,同时发现这家伙就算站挺了也只比我高半个头。
我身高只有150,在女生当中算矮的。
换言之,他这种身高简直会被女生当成可爱的小弟弟。160左右?
我侧头,尽可能在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看着他的脸,这种努力拉开距离的样子大概很像在鄙视他。
「你真的还蛮矮的耶」
这句话当然不是我说的。
陶方影,这个以後会被我当成弟弟『小牙』来『小牙』去的男孩,此刻竟然坦荡荡地嫌弃我:「你怎麽会这麽矮啊?你爸妈也很矮吗?」
错了,他不是高高在上被人仰视的伟人。
他是有神经病而遭人鄙视的死矮子。
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知道我爸妈过世後,还敢无所谓地在我面前提到他们,按照他这种态度,我应该感到愤怒的,可是当下我竟然愣了愣,口气像话家常似的:
「对呀,他们很矮,基因遗传,所以我也很矮」
我到底在说什麽?
「基因遗传啊......奇怪了,我爸妈身高挺正常,为什麽我就比平均男生的身高矮十二公分呢?」
陶方影,这个号称智商破140的天才,就这麽无聊个问题开始认真碎碎念什麽关键成长期缺乏运动,什麽每日钙质摄取量低於多少巴拉巴拉......
我默默看着他嘴型一开一合地念着我根本听不懂的生物营养学,有种看到人型电脑的错觉。难道是因为我把他当成机器人,所以才不介意他搭着我肩膀吗?
「方影你回来啦?」
最後是乾妈热情的拥抱把我从陶方影手下救出来,不过很可惜她本来是要拥抱她儿子,她儿子却一把推我出去塞进她怀里,她只好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跟离她一公尺远的儿子讲话。
「嘿嘿,你跟小苑已经这麽好啦?」
「开车好累,我要去睡觉了」陶方影自顾自地伸个懒腰,完全当她妈不存在。
叛逆期?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你别睡!先跟小苑认识一下,你都还没跟人家自我介绍呢!这就是你的教养吗?」乾妈装出生气的样子。
不过想当然,高智商的儿子不吃这套,连回头看我们一眼都没有,就扔下行李往二楼的楼梯走。
乾妈这下真的生气了:「陶方影!你站住!你这什麽态度?人家小苑比你大,算是你姊姊,你这种态度对吗?」
他连对你这个亲生妈妈都没在尊重,更何况是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乾姊姊。
我看一眼单纯的乾妈,她正气得整张美丽的白皙面孔都胀成红色,愤怒到几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正想说几句好听话让她熄火,她就突然很夸张地笑起来,简直像人格分裂:
「哈哈哈,差点忘了,儿子呀——你小苑姊姊给你取了个特别好的昵称——叫『小虎牙』,从此以後我们就叫你萌萌哒的『小虎牙』弟弟吧?」
小虎牙弟弟?我惊悚地看着这个已经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敢情乾爹把她养得太好,她心智年龄还停留在四岁?
这下我同情的眼神落到了已经十七岁的陶方影身上。
本来几乎消失在二楼转角的他,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我和乾妈,因为疲倦的双眼半眯着,像只在盘算什麽坏事的野猫。高智商的脑袋飞速运转不到三秒钟,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对乾妈丢下一句:
「好,如你所愿,我带她去我房间参观参观,增进感情。」
增进感情......我浑身鸡皮疙瘩,想稍微挪动一下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大,我很轻易就可以挣脱,然而他低声地在我耳边说了几个字就让我决定乖乖跟他去房间。
「你想继续享受我妈的热情拥抱?」
当然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