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允伊挂了电话,静静地坐了下来,直到她自认沈淀了,才转头看向阿宝。後者谨慎地等待,像乖巧的孩子等大人讲完重要的话,着急却不发问。
「外婆过世了。」
陈允伊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吐露,阿宝想,这大概就是小允支吾的模样,对比起一个月前以第三人称的角度讲起自己的父母,这消息彷佛来的太没有防备,陈允伊还来不及武装自己、变得事不关己。
「爸跟妈,临时决定回南部去,处理後事。」
陈允伊拿着iphone在手掌上敲打,久了看起来像是按压,最後演变成摩挲,但阿宝看起来很刺眼,怎麽看那手势都像是拿东西在手腕上划…
「家里剩我弟,我必须回家。」陈允伊说着,不带表情的起身,低头要整理物件,但阿宝也看得出来,女孩慵懒的动作里包含了太多不情愿。
「羚阿姨呢?」
「人家也有家庭要顾,晚上不大会陪,而且一般到了周末就应该回家。」陈允伊把手机摔进包包里,抓起一旁的书本开始整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过临时是找不到人的,更何况我爸跟我妈,只信任羚阿姨。」
阿宝点了点头,怯怯地靠近陈允伊,不知道怎麽开啓问句。
「小允…?」
陈允伊叹了口气,像是抓紧绳索般,转身紧抱住阿宝。
「不想走…」
像羽毛一样的文字,吹过阿宝的耳际。
「你知道我不想走…」
阿宝抬头对上陈允伊平静的眼,她太习惯隐藏自己,此刻她微蹙的眉间,恐怕有太多说不出的情绪。
「如果…如果你不回去呢?」
阿宝的问句并不带有自私的期待,仅仅是个问句。她知道陈允伊看着那家的眼神有多冰冷,但在那眸子深处却又期待着一些温度,但就阿宝所知的,总是希望落空,到头来收获满满的——都是伤害。
阿宝压根也不想让陈允伊走,姑且不论她有多想把她留在身边、有多习惯相拥入眠,阿宝舍不得让陈允伊回到家里承受…无论承受什麽,反正阿宝就是会心疼。
「呵,别担心,我会回来的。」陈允伊轻声说着,却收紧了手臂,把阿宝抱得更紧,好像这承诺是对着自己说似的。
「小允…没问题吧?」
阿宝问得隐晦。
「陈启恩。」
阿宝绝不会忘记,陈允伊的弟弟曾是她最关心的人,但当陈允伊处处为弟弟着想、担心着他受到来自爸妈冷漠的伤害时,却发现陈启恩其实活得很自在,他用自己的方式,也成长成了一个会伤人的人。
「小允…」阿宝试着开口,她爱讲话归爱讲话,却自知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小允,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什麽事情,都要记得…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帮你加油!我会当小允的支柱,不管发生什麽事情,我都一定挺你…小允…」
当全世界都背对你,离你而去时,我还是会当那个对你伸出手的人。
陈允伊点了点头,没有办法多说更多,她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了。精神的支柱,来自精神上的一点点鼓励…或许这是她身平第一次,收到来自别人的加油打气,知道有人愿意在背後默默的支持着自己,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其实你的话语,让回家这件事,在心头上轻如鸿毛…谢谢你,阿宝。
谢谢。
其实自己的家是不需要偷偷摸摸回去的,但陈允伊很怕这样离开後,就没有理由回来了。
所幸宝妈是个早睡的人,而自从陈允伊进驻阿宝房间後,宝妈很少会在九点以後到阿宝房间去,多半是想让两个女孩有自己的空间。
这成了陈允伊一夜不在的最好的掩护。
陈允伊只带了书包跟制服离开,她告诉阿宝,晚上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早宝妈若问起,就说她提早到学校去,做教室布置或什麽理由都可以,反正她提早走了。
阿宝点了点头,轻轻地,很轻很轻地关上家门,小允说,神不知鬼不觉。
回到房间,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阿宝很想哭。
BMW里头的味道有一点点冰冷。不是皮革味,陈允伊的妈妈最怕那皮革的味道,所以车上总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人工香气,随着冷气吹出来。
陈允伊好久没闻到这气味,在心头微微一颤,好怀念搭公车,那种温暖的、有人性的气息…
她几乎不带感情的下车,开门、开门、搭电梯、再开门,进入漆黑的室内,房子很大,空荡荡的更显凄凉。爸爸不在、妈妈不在、羚阿姨不在,只有陈启恩的房间灯还亮着。
曾几何时,这个地方的宽敞与黑暗让陈允伊惧怕过,陈启恩难道从来都没有感觉吗?
陈允伊回家了,却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弟弟的房门打开,陈启恩探出一个头,那视线向门口投射过来,数秒後,房门关上。
姊弟在好几个礼拜过後,第一次的见面,在沈默与模糊的对视里,结束。
陈允伊一直都是个晚睡的人,不是她眷恋一天太快的完结、想抓住夜晚的尾巴,而是她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家庭医生开了些安眠药给她,不过都被收起来了,虽然陈允伊从来都只用刀片执行自杀。不过人们总是懵懂的,或许在他们眼中,安眠药跟刀片一样锐利。陈允伊总是淡笑,笑他们无知,她既不会用安眠药了结自己的生命,也不会用那药片带来睡眠。
陈允伊不像她看起来的柔弱,她是坚强的,尽管有些方法不对,她总是会用自己的方法为自己带来突破。
她踮着脚,足尖踏在客厅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书本堆叠在一尘不染的茶几上头,艰深的文字对上失眠的夜,似乎有点太严苛。
少了阿宝温暖的怀抱,好难入眠。
陈允伊优雅安静地漫步,苍白的身影,像跳一支慢舞,陈允伊看着自己的倒影在落地窗上,背後是其他大楼的灯光,半夜里闪闪忽忽的穿过她的躯体,她像幽灵。
好想念阿宝的呼吸,那是陈允伊专属的安眠曲,也只它能唤醒安详的睡眠。
「姊。」
陈启恩驻足在黑暗的客厅里头,小学四年级,这个年纪的男孩大部分都跟女孩一般高,看起来像个孩子。他房间的灯光倾泻到黑暗的客厅,陈启恩无助的身影,像是入陷阱的动物,随时会被那灯光攫回房里。
「怎麽了吗?」
陈允伊几乎冷漠地问。
「姊…」
陈启恩举起手中的灯泡,小夜灯。
「灯泡烧坏了。」
嗯?所以呢?
陈允伊一向不知道这些家用品到底置放在这个家里的哪个角落,总不能深夜打电话给羚阿姨吧…
「姊…我…我怕黑…」
陈启恩怕黑?陈允伊愣了一下,为什麽弟弟怕黑,她从来都不知晓?羚阿姨从来不留过夜,陈启恩多少夜里需要靠着小夜灯驱散这个广大屋子里的幽暗?
「姊…」
陈启恩的高傲,不容许他发出这个问句,但夜的深,本能对这屋子空荡的惧怕与臣服,姊弟两双双卸下冷漠的面具。
「姊,可不可以陪我?」
「嗯,好。」
陈启恩的房间,像这男孩一样,有太早熟的痕迹。
「姊,你去哪了?」
看着弟弟还稚嫩的脸庞,她好像不知不觉中,也跟爸妈一样,对弟弟有太严苛的要求。
「朋友家。」
阿宝。
「姊…你还会回来吗?」
陈允伊猛然一震,这问句里有什麽意味?陈允伊蹙着眉,看弟弟的脸,那跟自己神似的五官,里头有一模一样的寂寞。
陈允伊,是只刺蝟,内里有多脆弱、多柔软,外头就有多尖锐、多坚强。
陈启恩,也一样。
「姊…」
「会的,会回来的。」
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回来,为了你。
「姊,可不可以不要再自杀了?」
陈允伊几乎是惊讶的转头,凝视小了自己六岁的弟弟。
「我也懂,姊,我有时候也想死。」这骇人的言语跟陈启恩秀气的脸庞很不搭嘎,陈允伊没有太多惊骇,却讶异弟弟的坦白。
「可是…可是自杀很痛…」男孩诚恳的眼光抬起视线,在黑暗中闪烁,陈允伊这才看见,弟弟手腕上有个淡淡的疤痕,就好像自己手腕上那十几条里的其中一个…
「陈启恩!」
大家都说,孩子的模仿力很强,果然所言不假。
「姊…姊我没有要…不要告诉妈…我只是…我…」
只是试试看吗?
「姊,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想离姊近一点,陈启恩坦白。
他一直觉得姊姊很成熟,成熟的姊姊就跟大人没有两样,大人都很坏,都漠不关心、都很伤人。
像他的爸妈。
「妈,陈启恩的班导又打电话来了,我觉得你跟爸真的应该好好跟陈启恩谈一下,他的老师说…」
「他的老师对我儿子有偏见,去学校就读书就好,交朋友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去调整,我们又不能帮他交朋友。好笑。」
但陈启恩隐约的有种印象,姊姊会帮她说话。
「可是…妈…」
陈允伊拿着话筒正要辩解,马上响起大门关上的声音,妈妈走了。
「喂?张老师,真对不起,我爸跟我妈临时有点事,恐怕没有办法听电话。不过没关系,老师有什麽问题先告诉我好了,我会转告爸妈知道…没错,这个状况我之前也有听说,会帮老师多注意…是…是,我想这也不完全是陈启恩的问题…」
陈允伊看似同情老师、完全同意老师的看法,却往往帮陈启恩辩解、帮他解套,陈启恩在房间里玩电动,却总是在偷听。
干嘛?干嘛不让羚阿姨听电话就好?要敷衍老师也找个大人才像话吧?陈启恩总是这样咕哝。
直到有天,陈启恩才恍然大悟,原来姊姊要的,是理解,如果爸跟妈无法倾听,陈允伊愿意当那个角色,彻底地理解陈启恩早就不再纯真的童年。
他发现的太晚了。
「姊…不要自杀好不好?」陈启恩的眼神里有恳求,陈允伊突然间明白了,陈启恩或许以为自己也是促成她迈向死亡的原因之一。
或许有一点吧,但不是全部。总之不重要了,遇到阿宝时,陈允伊早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不会的,弟,不要想太多。」
「好。」
相处了十载,这对姊弟没有像此刻这麽亲近过。
「弟啊!少打点电动吧!」
「好。」
「对羚阿姨好一点,可以吗?」
「嗯…好。」
「早点睡吧。」
「好。」
陈允伊在黑暗中睁着眼,还是睡不着。原来弟弟也跟她一样,跟曾经的她一样,那样孤独过。
她突然地好想念阿宝,好想快点告诉阿宝,一切都没事,原来弟弟跟她一样,叫阿宝不用担心…
「姊。」
「嗯?」
「晚安。」
「呵,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