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十分钟。
羚阿姨方才在外头呼唤过陈允伊,她很清楚十分钟内不离开浴室,就可以目睹消防队破门而入,外加一辆救护车带着刺眼的闪烁红光在外头待命。
那是来自妈妈的吩咐,真可惜,那并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备受关爱。
陈允伊现在的确是拿着刀片在手上划。
那不超过四公分的刀片,曾用胶带贴在毛巾架的缝隙里头。在家里的刀具上锁、玻璃制品都被刻意隔离、自己房门被强行拆卸下来的状况下,能在浴室里留有自己的天空是件好事。
十分钟不够她死,反正她没有要死。
她需要一些痛楚,来提醒,她有能力靠自己逃离生命中的伤害。
就像阿宝说的,陈允伊可是割腕界的翘楚,她知道怎麽只割在表皮也能制造可观的鲜血量、强烈的剧痛。
她闭上眼,吸了口气,在皮肤上撇了两刀。
在疼痛为她降下四柱钢铁大牢时,她感觉着那令人生畏的胁迫感,彷佛强烈的重金音乐在她耳边轰隆的狂放,像是吃进嘴里最酸涩的毒药却让人上瘾,明明是痛苦的,陈允伊还能感到解脱与庇护。
在她皮肤上狂烈尖叫的伤口,几乎能把今天在医院里受的委屈给逼退。
还剩四分钟。
很可惜,外在的肉体伤痛总是掩盖不过心伤的痛楚。
陈允伊花了两分钟止血,刚洗完澡而已,全身上下又冒了层薄汗。
她把门开了一个小缝,让羚阿姨知道她已经准备要出去了,转身对着镜子里头苍白的人影叹了口气,也许有天,她会把这个镜面里虚像的自己敲碎,再拿纷落的碎片了断镜外的人,全部都,永远、永远的消失。
「小允,昨天怎麽了吗?」阿宝关心的问着,「你没有来医院是不是怎麽了?」
陈允伊轻轻对阿宝笑了笑,只说家里有点事,应该传个简讯让阿宝知道才对。
岂止有点事而已?
陈允伊自己刻意请了一天假在家里厘清思绪,她本来就不爱上学,不过到了晚上,她甚至下定决心不到医院来。
她想知道消失一天,对阿宝有什麽影响。她想证明自己在阿宝的心里的确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必须确定自己永远不见後,阿宝会感觉不痒不痛的。
可阿宝此刻看着陈允伊,只有担忧。那还真让陈允伊感到矛盾与困惑,她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对於阿宝的反应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阿宝不是没有被人念过,她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实在是过於单纯而没有心机,她也用过一种惊慌失措的焦虑来紧张过这件事情,不过也都活了这麽久,显然她还没天真到会被骗去卖掉的地步。
「那,很严重吗?」阿宝很担心允伊家的状况。
「小事情。」
阿宝听着就放宽心了,没有去想过陈允伊的表情会淡然是因为故事是假的,她以为那是事情解决的神情。
「我跟我妈妈说,你爸妈要出国,因为课业的关系放你一个人在台湾,但又不好只留你一个人在家…」
陈允伊搭着车要到阿宝家的路上听着手机里阿宝悄悄地说着她的策略。
「我妈妈问我说你爸爸、妈妈要多久才回来,我毫不犹豫的就说一个月哦!」阿宝似是在夸耀的说。
陈允伊真的很无奈的笑了。
并不是她不想住,只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她很难在心里保有完全无杂念的期待,能够远离家里固然很好,但这表示她得多面对更多她还不熟悉的情绪。
陈允伊知道自己就像是座孤岛,当她看到有艘叫做阿宝的快艇终於靠近岸边时,她真的在心里涌生了很多的念头。
直到她发现,那艘船根本无意停靠。
阿宝没有兄弟姊妹,她自认为跟陈允伊现在假装没有弟弟的状况一样,都是独生。
阿宝也觉得自己没什麽朋友,因为肠胃炎的关系,即使是阿宝这种号称「人际关系磁铁」的人,跟大多数的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点,她也自认为自己跟陈允伊很像。
她费心寻找自己跟陈允伊的共通点,只因为宝妈一句「真不懂你们这麽迥异的两人竟然会是朋友。」
她可想跟陈允伊成为最好的朋友咧!
就像阿宝自己说过的,她没什麽朋友…
她也不知道为什麽要对允伊这麽执着,她以为是因为陈允伊长相的关系,至少她觉得宝妈喜欢允伊,有很大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阿宝後来发现,跟陈允伊熟识之後,比起喜欢她的美貌,阿宝更喜欢她的人。
说这麽多要干麻?阿宝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很直觉、阿宝讨厌一个人向来就是很含蓄,这也是为什麽这麽久以来,总有人愿意在她身边围绕。
她喜欢陈允伊,当然不需要什麽理由了。
「欸!小允,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看电视啊?」
阿宝跟允伊并肩坐在客厅里时,想起了医院里陈允伊对电视跟相关话题的意兴阑珊模样。
阿宝当然知道原因…只是…
「怎麽会有人不爱看电视啊?」阿宝真挚的困惑,看得陈允伊笑了起来。
「阿宝,我没那麽爱看。」
果然!电视是属於凡夫俗子的东西!
「你还陪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欸!怎麽不早说嘛!」
阿宝叫着,懊恼之情全显於脸上。
「没关系…」
「不对!又没有强迫你一定要跟我一起看电视!」陈允伊真不懂阿宝干什麽的发起了脾气。
「小允,你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都可以告诉我啊!」
这麽简单?
陈允伊想着,这是她能够奉行的吗?
她早就不相信说出口,就能达到理想的愚蠢观念。
「妈,陈启恩这个年纪需要有人陪,你今天不要出门,留在家好吗?」
「你不是人?羚阿姨不是人?干什麽大费周章,陈启恩都没有开口,都是你要求很多。你觉得自己懂很多,是吗?太自以为事了。」
「妈,陈启恩的班导又打电话来了,我觉得你跟爸真的应该好好跟陈启恩谈一下,他的老师说…」
「他的老师对我儿子有偏见,去学校就读书就好,交朋友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去调整,我们又不能帮他交朋友。好笑。」
「妈,我要钱,去看病。」
「钱钱钱,你就只会跟我们拿钱,我跟爸爸真的太宠你们了,每个月给零用钱还不够用,你真的用了我很多钱呐!」
「妈…」
「需要什麽去跟羚阿姨讲,你让我头很痛。」
「小允,你在发呆耶!」
「呵,真的。」
陈允伊回过神来对着阿宝笑,连阿宝都知道那个笑看起来很无助。
为什麽要想这些事情呢?
这是让允伊最讨厌的部分,她很恨这些伤害她的人,但她也无法不去在乎他们。因为她知道那是家人,有种无法割舍的情感,在她怨恨、伤痛的世界里,形成一个混沌的地带。
「想什麽呢?」
阿宝身子一倾,直接躺在陈允伊的大腿上,睁大水亮的眼睛向上看着低头思索的人。
陈允伊低头望着阿宝,这种诚挚的目光让她感到赤裸,她羡慕她眼里的世界可以纯净自然,却又同时的,好希望可以污浊这份天真,好让那空间里容得下陈允伊这个黯淡的存在。
笑着,陈允伊知道自己掩饰不了心里的哀伤。
她好後悔,宁愿这辈子都没有跟阿宝熟稔。多了这麽多事情牵肠挂肚、多了一线光亮还尝试着捕捉,她以为风风雨雨地走过,到头来手里还能握点什麽,到了这里,可以证明全都是错。
她尝试着遗忘自己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她在人们呼唤她时假装这名字对她毫无意义,但她也知道努力再多,都有养分让她对他们那该死的关怀存活。
就好比此刻,陈允伊对阿宝的在乎已经萌芽。
那是株嫩茎,却铁斧劈不断。
她知道自己在身上烙下多少条血痕都一样,没有痛苦能洗涤阿宝在她心里凌乱过的思绪。
你怎麽用一种伤去疗癒另一道更深更沉的伤…
陈允伊,终究是渺小的,想着这个,她的笑容终於宽和了些,到了她灰飞烟灭的一天,世界仍然自在的转动,也许失了她的重,天空的色泽还能明亮点、轻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