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宇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刚好掐灭了最后一根烟。
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内站住,目光扫过桌上的半听啤酒,又落在我手上停在一半的动作上,脸上的表情明显地沉下了几分。
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指尖一松,让那半截烟蒂顺势落进了烟灰缸里。
但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腕就立刻被他冲过来的一把抓住。
“杭越……”姜宇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皱起眉,表情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你一定要这样糟蹋自己么?”
我不愿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很快挣开他的手,低头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淡淡地说:“这没关系的,只是写东西的时候需要找点灵感而已……”
“我没过来的这几天,你一定天天熬夜对不对?抽烟喝酒也一样没落下对不对?”姜宇双眉紧锁着,慢慢地摇着头说道,“你对自己……就这样不抱一点希望?”
我听到这话反而笑了。从来没有什么事,是倚仗着“希望”就足以改变事实的。所谓的希望,说白了其实也不过是在面对事实之前的一种自我麻痹和慰藉而已。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站起身来看着他微笑道:“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这程度,不过是一点放松而已,真的没关系。”
姜宇眉间深皱着,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抱住了我。
“杭越,会有办法的。”他的手臂有力地圈住我的肩背,声音很低沉,“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只要你自己也不放弃,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我把头搭在他肩膀上,慢慢地点点头,把脸朝他紧颈窝里埋了埋。
“我带了外卖,赶紧出去吃吧。”过了一会儿,姜宇放开手,换做一脸平静的笑容,拉着我往外面走。
刚走出房门,就闻到客厅里传来的阵阵香味。
“番茄炒鸡蛋,家常豆腐,清炒小白菜……”他一面报着菜名,一面从袋子里拿出纸盒装好的菜,在桌子上摆开来,最后拍拍手,“最后是皮蛋粥!”
我看着他快三十岁的人了,这时候倒像个孩子似的,自己不觉也笑了笑。
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每一道菜:清淡,并且软质,不会刺激和划伤口腔和肠道粘膜。
我有些愣住,正准备对姜宇说什么,却看到他手伸过来,把一筷子小白菜塞到我碗里,“快吃,我可是听说绿色能够引起食欲的。”
我点点头,默默地夹了一筷子塞在口里,慢慢地咀嚼着。
姜宇看着满意地笑了笑,才开始低头扒自己碗里的饭。
但是没过多久,他的口袋里手机就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朝我使了个眼色,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才打开滑盖。
这么多次了,我自然知道他这个眼神代表什么意思,便只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儿,姜宇走了回来,却没坐下。
“你老婆中午也例行查岗?”我笑着调侃了一句,平静道,“快回去吧,免得他担心。”说罢伸手夹起一小块番茄,低头端详了一下。
姜宇叹了叹,走到衣架上拿起外套套上,又走到我背后隔着椅子轻轻抱住我。我微微一顿,筷子上的番茄掉在了桌子上。
“今天对不起了,我有空再来看你。”他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完才慢慢站起身,我背对着门坐着,听到他打开门的声音停在一半,“对了,药我今天给你买了,放在柜子里了,记得按时吃。还有,天气越来越凉了,别忘了添衣服。”
我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再度夹起一根白菜塞进口里,口齿不清道:“知道了,主夫。”
姜宇明显地笑了一声,下一刻却仍是匆忙地出了门。
“砰”的掩门声刚一落下,我整个人立刻如同触电一般,忽然丢开筷子朝厕所冲过去。
肠胃间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此刻再无法抑止地直冲喉头。我踉跄着冲进厕所,伏在盥洗池吐得昏天黑地,只觉得肠液胃液什么的几乎都要吐干净了,才勉强能化呕吐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打开水龙头,冲掉那些才吃进去没多久的东西。我两手撑在盥洗池的边沿,想平复一下呼吸,但一闻到池子里的味道,喉头突然一痒,又止不住干呕了一阵。
在连咳带呕几乎要断气之后,这一次大概是胃里面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整个人终于才算是真正地平静下来。
把水龙头又开大了点,偏过头用嘴接着漱了口,转过身弓着背半坐在盥洗池的边沿,过了很久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站起身子,脱掉身上湿了大半贴在身上的衬衫,随手拿了浴巾披在肩上,走回客厅。
打开客厅一侧的柜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几种不同的药。我熟练地把每种拿了几颗握在手心,倒了一杯水,走到沙发上坐下。
小半把不同的药片或胶囊,一饮而尽。
我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刚才那么一折腾,浑身上下的力气就好像被一下子抽干了一样。
慢慢闭上眼,忽然倒希望自己的灵魂也能这样干脆地从肉体中抽离掉。也许过程会很痛苦,但至少好过这半年里来来回回无休止的折磨。
至少不用这样痛苦而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每一点流逝。
我常常忍不住去倒数自己还剩下的时间,把它切割开来,一点一点换算成年月日,时分秒。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死亡的真实存在,感受到它承载着我所有的精神寄托,一步步拉近和我的距离,给自己带来最终的救赎。
原本听说过许多类似于“死亡是解脱”的说法,如今自己才算是真正能够切身地体会了。
查出慢性肾衰是在一年前,那个时候自己情况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医生说,如果我还想活过25岁,换肾是唯一的选择。然而昂贵的手术费以及之后绵绵无期的药物费,让那唯一的选择也变得不切实际。
所以我选择了放弃,只依靠服用激素来尽可能地维持和延长剩下的生命。
其实从那时候起,日子每过去一天,对我而言,不过意味着离死亡离解脱更近一步而已。但姜宇却总是告诉我他不会放弃,要我也不能放弃,要带着希望活下去。
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算起来大概有五六年了。我很早就明白,我们这样的关系,在这个社会之中不可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祝福的,所以必然也没有所谓的“一生一世”。加上他和我这个已经没有父母的人毕竟不同,他有完整的家庭,有自己的父母,同时有身为儿女的责任,也有必须遵循的结婚生子的人生轨迹。
所以分手的时候我异常平静,就好像平时和他分别说再见一样。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似乎是在努力忍住不哭,于是我很快地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尽可能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轻松一点。
如果不是这病,我的生活大概也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但我在工地昏倒之后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却是他。也许是因为结了婚,背负了责任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多了几分始料未及的成熟。那一刻,我看着他紧锁的双眉,忽然觉得,两个人明明并没有分开多久,为什么这一次见面,自己居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后来,决定放弃换肾而选择出院之后,我因为身体不能受累,很快辞退了原本需要在工地上劳碌奔波的建筑设计工作,但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合适的工作,所以住进了姜宇替我租的房子里,靠在网上发表一些文章赚钱谋生。但事实上,这些钱根本连支付我每个月的药钱都不够,所以我的生活,其实是姜宇一手支撑着。但是,姜宇虽然在一家中小医院里做主治医师,收入水平并不低,但毕竟要养家糊口,更何况再添上我一个,他肩头的负担是可想而知的。
所以他不在的时候,我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拼命写东西,一方面是想希望能多赚点收益,好替他分担一些压力。而另一方面,也算是自己的私心。以前看过一本漫画,里面主人公说,我们不惧怕死亡,只要死后能有人记得我们,能为我们感到悲伤,就足够了。我大概也只是希望自己死后,能尽可能多地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尽可能多地被人所记住而已吧。
姜宇每个星期大概会过来一两次,给我带些药或者其他的用品。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彼此之间的感情,其实都没有变。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让我有恍然如昨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以前不太记得的点点滴滴,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但这种感觉其实和当年已经很不一样了。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分过手,他也已经结婚成家,同时也由于性事会给我的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我不得不尽量的节制甚至避免。所以即便两人还能找回当年的激情,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回到过去了。姜宇也很清楚这一点,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
他每一次来的时候,都只是跟我随意聊聊天,最大的程度也不过拥抱和偶尔的亲吻,也全都是他主动而已。他偶尔会和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说起他老婆的种种。我从没有主动开口问过有关他婚姻生活的任何事,但从他零零碎碎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他老婆家庭条件不错,甚至比姜宇还要好一些,但两人在一起日子过得还算是美满。
很多时候我觉得,现在我和姜宇的关系,与其说许是分手之后重新来过的情人,倒不如说更多的只是类似朋友的关系。多数情况下,他说家里的事,我在一旁静静地听,也没有谁再提起曾经在一起的种种过往。
有人说女人喜欢追忆过去,而男人,则更喜欢畅想未来。姜宇一直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很少回头去看过去,和我聊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说着的也大都是以后会怎样。我微笑或沉默着听着,突然想起自己在生病之前,和他,和大多数男人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只是现在,我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漫无目的地回忆过去。
因为所谓的未来,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条死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