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的行进
赋恩缓慢的沿着阶梯走进空荡的观众席,仔细的扫视花了整个下午排置定位的舞台空间,空气里少了声息的支撑,连随着软厚的橡胶鞋底落下的脚步声,都足以透澈出清晰的音频,眼神一下落定在舞台的观众席第四排中央,坐着那位明天就要以被誉为最年轻就能展开世界巡演的亚洲天才魔术师的身影。
赋恩叮咛着自己收敛最轻的脚步,安静的站定离他的座位有些距离的斜後方,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出声破坏,让这个把意念昇华为实境的昂贵时刻出现裂缝。
他从後侧看着他轻阖双眼,放松的交叠双脚,难得重获闲暇的十指,交缝相扣的安歇在唇间,顺成圆滑弧度的发丝,布幕似的落下切割光源的阴影,覆盖他洗练的侧脸,他总是携带着高昂及绝对实践信念的沸扬情绪,在此刻似乎和他失联,仅剩最纯粹的躯壳,和与心灵深层共振的单纯人性。
他为魔术殉身,魔术亦为他着迷。
真实就像魔术方块被他随意解构,只有他自己可以重组回原型的脉络,轴心是最单纯的创作意念,构成程式的点,手法的线和充满艺术价值整筹成完整的面,经过精准的统合来构成幻觉的实质量感。
他将所有和现实脱焦的矛盾跟对立,都以最近的距离号召於观众面前,大胆而无畏的和一切的常理冒犯冲突,揭开一场如万花筒般璀璨的镜象盛宴,下达一个可以解除所有对幻境饥渴的暗示而没有休止的海市蜃楼。
「我们的眼睛最会欺骗自己。」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从一而终只栖居在现实边缘的孩子。
「都忙了一天了,你不是该去休息了吗?」他微微的睁开眼睛,微卷的睫毛苏醒似的恢复了呼吸。
「刚刚打电话去你房里没人接,也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赋恩回应,边大方的走下楼梯,将安静拢靠在手臂上的的靛蓝西装外套递到他面前「你又把外套放在饭店的酒吧里了,酒吧的人刚刚通知我去领回来,我检查过,皮包跟手机都还在里面。」他的口气平寂惯性的像在叙述每日都必须跟他报告的工作行程。
「是哪,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有穿外套出门。」他就像找到父母藏在庭院角落的复活节彩蛋一样欣喜,赋恩从鼻腔里轻抿了一口气,实在搞不懂这个对工作细节的要求总是可以压缩到紧紧接缝每个小细节、巩固所有条件都能严谨掌控、如此重视自我制约的人,生活秩序为啥可以散漫的似乎可以在无意间把自己都丢了?
就是如此极端的台面与私底下的冷热反差,让他一年之内换了四组助理,赋恩是目前为止,还能安稳的为他基座不稳的日常生活,架上补助支杵的助理达到一年以上的唯一一个,
在这段没有任何空隙的相处时间里,赋恩感觉他的生活只充满了随着一刻不得闲的行程,一站迁徒到一站的紧凑,意念的构成、煽动创意的醒觉、架构编译执行的可行性、制作辅助的道具,层层堆叠的反覆演练,要将所有可能的错误都勒紧到窒息的检讨,
表演只是被这些背後的细节,车缝交织出的最後质感,是被打着聚光灯唯一明朗的一小部份,让人无法揭密背後真实而忙乱的战场。
没有穿戴着奇幻魔术的其他时候,关於他的自身只是破碎的零件、闲暇之余才能重新组装,偶尔享乐於辉煌成就的光采聚焦,和现实关联的螺丝依旧拴的很紧。
短暂纵容回归自我的片刻,内部其实和普通人一样会自我揣测、因为压力而松动自信,被孤寂迫害的心灵种植着大片茂盛的空虚,会用掉泪宽恕自己,在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他时常会对着镜子演练,偶尔,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彷佛镜子里的自己就是幻境的实体,他们互相睥睨着对方,试探彼此的骄傲,镜里镜外都能牵制对方最後的成象,用镜象反射为途径互相辨识、认证自己,一如他亲手捏制的魔术就是他镜中的隐喻,是他带着谜底最终的自我展现。
「坐啊,干嘛杵在那里?」他拍拍身旁的座椅,食指上搂空细雕花的银戒闪着透澈的光感。
赋恩坐到他身旁,看着明天就要盛大揭演这场以他为首的个人魔术秀「镜象盛宴」,而装饰起整个舞台的华丽轮廓,所埋藏的机关,让演出可以循着完美计画的机制,在这麽近的眼前,却能让真相变的如此疏离的惊奇瞬间,就是以这个庞大的执行架构和身边这个深具独创思维的人为原点。
边撑着下巴这麽想着的赋恩,从黄褐色的小羊皮背袋里,拿出一个溢满黄芥末微酸香气的热狗堡「我想你应该也不记得你一整天到现在只有吃了早餐而已。」
身边这个天才魔术师只是默许似的傻笑接过,像褒奖般的摸摸他的头,赋恩只是回应了他一个白眼,看着他拿起本来安稳静置在盒里的热狗堡大口的咬下,乳黄色黏稠的芥末沾染了他的嘴角和指尖,赋恩马上从已经拿在手上、只要随侧在他身边就要多备个几包的面纸里抽出一张。
庆幸自己是家里五个弟妹的兄长,才能让自己惯於照顾这个小自己两岁、从来就只有被照顾的命的独生子,而不会感觉被贬低或别扭。
帮他用面纸轻抹去嘴角的芥末,他一付理所当然的保持快速用餐的准则咀嚼着食物,一边将眼神紧锁着这个属於他的舞台,用宛若极度渴望成为这一切旁观者的语气说;
「我从来没有用这个角度看过台上的自己,那是什麽样子?」
「就是一个技术高超、让人惊叹的伟大魔术师。」
赋恩挑选最官方的奉承来回答,毕竟总不能把”但私底下根本就是个宅男兼生活白痴”这句真心话,说给眼前这个目前唯一的衣食父母听。
「你知道法国有位精神分析巨擘拉岗提出的「镜象阶段」(themirrorstage)理论吗?」
他接过赋恩手上的面纸,边擦拭嘴角边把手上不到五分钟就解决的晚餐空盒盖好,感觉他进食只是为了身体需求的温饱,并没有在其中获得任何留恋的滋味和满足。
「嗯,你在这次表演提案的企划书里有稍微提过。他提出镜子里的自己并不是真实的,只是我们想要看到的自己的幻境残影。」
赋恩知道他们之间的话题绝对不会离开探讨或研论魔术超过三分钟,他只是像被老师点起来发问的学生般正经八百的回答。
「最近我忍不住会想,台上的我就像这样吧?在这里的"我"竟然要靠台上的自己才能塑型辨认出完整的"我",我似乎,渐渐的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真的我了?」
「牧典老师?」
赋恩轻抿眉心,有些担心的看着他,他不止一次看过他这样,通常是在临场压力极大的上台前,似乎在和内部的自己交战摩擦,想用各种隐喻藏匿自己的不完全,连煮沸不安都变的过於谨慎,只能在这一瞬间对着怯懦的温热取暖,似乎在此刻只要照亮自己其实是这麽的真实平凡,就能够取悦自信再度披上战袍。
赋恩看着他有些流失清晰血色的面容,只是缄默的保持凝视,他不打搅和用安慰侵害,期望对此刻的他而言已然成为过重的超载。
但是,老师,其实你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创造的镜象,是多少人冀望能争相目睹一秒钟的美梦,就算明知那是最高尚的骗术组装起的优雅幻觉,让我们能享受被抛掷到现实之外的一瞬间。
你不明白我有多麽渴望,能在镜中看见你,
我多麽希望能够成为你。
空间里本该恒常的暖意逐渐失温,赋恩感觉自己渐渐被寒意覆盖,因为连续好几天忙乱到没有按时进食的肠胃,还互相翻搅着刺痛,让他难受的从让体温低迷着维持最基本供需状态的沉眠里清醒。
一拉开迷离聚焦的眼睛,先收印眼底的,就是惯性放在饭店床头灯柜上的手表时间,分针秒针已经安然的交叠在正午时分,他睁圆了双眼,脑袋像瞬间被电极一样轰然清醒。
「中午了?已经中午了?为啥饭店没有给我morningcall?老师!糟了啦!上午的排演?」
他慌乱的跳起来,懊恼的搔抓着一头卷翘的乱发失声大叫,一回头,看着昨晚因为风雪的搅局,打乱了订房的交接时间,而不得不精简最低订房数,凑合着一起住的隔壁床上的人影,已经掀开被角徒留一阵空荡。
「别紧张,早上风雪太大,积雪压垮了表演场地的水管线,现在正在修复,今天的排演都临时取消了。」
姿态好整以暇的牧典,穿着松垮的浴袍还厚裹着白净的被单,勾着脚坐在饭店的古棕色木质书桌前,鼻梁架着墨黑色的粗框眼镜,随性的在指间旋绕着极细的钢珠原子笔,专注的对着眼前已经写满构思的记事本,语气安抚的说。
随即抬起头,看向把自己吓的手足无措的赋恩,用掌心轻拍胸口,毫无节制的喘了一口大气,弓起的背脊瞬间瘫软模样,爽朗的笑出声来。
「终於偷到一天闲可以好好的休息了,都要感谢这场大到吓死人的风雪。」
抓紧包覆在身上的被单走向窗边,期望触碰窗外那片将所有事物的存在,都凝结成安宁静止的雪白似的拉开卡锁,将攀爬着银亮结晶的窗户推开,像第一次接触到没有定义的单纯美好的孩子一般的伸出手。
「你看。」
气息催化成白雾,他在只能让人俯首的纯粹之美面前顺从的微笑,指腹和掌心瞬间安歇着无数的雪白结晶,他看着手中完美成型、优雅的六角晶体,虽然没有任何色彩,却能在严寒里链成如此纯净的存在,他忍不住惊叹。
「这才是真正的魔术!我多希望能用自己的表演传达出这种最简单的感动!」
「老师!」整个室内都一下被零下的严寒掠夺了所有的温度,赋恩满脸受不了的缩紧身体,拿起自己的被单走到窗边把他像蝉茧一样紧紧包住,
「拜托你别这样!你可不能在这种节骨眼感冒!」他冷的直打哆嗦,四肢都开始僵硬不听使唤,上下排的牙齿都打架似的不停碰撞。
「你…。」被包裹的只有一张脸探出被单的牧典,狡黠的笑弯了眼睛「真是个好人耶。」
「我到底要被你发几次好人卡?」
赋恩不停下意识的抖动身体,牙齿忍不住淩乱的卡卡打颤,雪花成群结队的打到脸上,冰冽的刺痛让他眼睛都快睁不开,而始作庸者却只顾着笑。
终於他肯罢手的将窗户锁紧,赋恩想脱困似的将他带离窗边的瞬间,感觉他浑身浓厚的酒气,下意识的问「你喝酒了吗?」
那他现在毫无逻辑的行径就有凭证可循,这个人酒量烂的出名,在任何庆功宴上大家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绝不递酒到他手上,免的酒精就像催眠一样对他下达各种无厘头的指令,
他的形象也是整个团队的基座,他身边围绕着随时准备撕咬他弱点的豺狼,咬下他一块残缺,就贪婪的动用网路的脉络武装真相,对着全世界大声嚎叫,弑血的谋害他奉献一切所有奠定的价值,他们渴望看见他降服战败的执着近乎执狂的迷恋,一刻都大意不得。
「拜托你别再做些会消耗心神的事,就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吧?」
赋恩将他拉到床边,压紧他的肩膀让他顺势坐下,搓着手走到墙边的空调控制面板前,看着室内温度骤降到只剩十度,忍不住全身颤抖。
「真是的,暖气不能再开的强一点吗?」
他急躁的按着调整温度按键,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无法和这种麻烦事绝缘,一回头,看见那个麻烦用被单把自己紧紧包覆,屈着膝盖坐在床中央,不需要持有工作时必备的写实工整,此时的他看起来仅有不按牌理呈列的本质,像一杯只顺着日常光线引位、移动折射的光源,却在杯中静止不动的清水。
赋恩学他将被单缠卷在身上,坐到他身旁,像哄着想要冲进泥地里大滚一场的小孩一样语气柔软的说「忍耐一下,我已经调高温度了,等温度上升就会比较舒服了。」
牧典只是沉默的稍微倾倒身体,将整个重心依附在他身上,赋恩随即反射的僵直背脊,谨慎的将他撑托住,没有规律散落在肩头的发丝,飘散出和自己一样的饭店洗发精,廉价的甜腻馨香,闭着眼睛像安枕自己在没有意识起伏的最底层。
「最近我常常在想,我都会在什麽时後被人想起?」
「可以说清楚一点吗?」他的思维总是像不知何时会瞬间点燃炸开的火药一般,充满临时而毫无连续性的暧昧,赋恩觉得无论过多久,他都还是没办法衔接上他完全没有规律节奏的想法。
「譬如说。」他将头往上仰,寻找和他对视的角度,「你在想起"情人"的时候,脑子就会自然出现你爱恋的人,想起"家人"的时候,就会出现思念的父母亲,这种需要依靠一个捷径符号对应的连系,懂了吗?假设你哪一天不再是我的魔术助理了,你在想到什麽时後会想起我?」
「忙到胃发炎的时候。」
赋恩快速的从"最磨人的老板"、"头号麻烦人物"、"没有基本生活能力的人"这些选项里捡出最没有杀伤力的一个来回答。
「好─没─创─意。」他像把员工加班一星期的血汗企画书,驳回的丢在桌上的铁血上司般不满的抱怨。
「那老师呢?你该不会是在回忆"被我发最多好人卡的人"的时候才会想起我吧?」赋恩边说边稍微的挪动已经有些酸麻的肩膀。
「这个嘛…。」他边想边将身体乔到一个最舒适的角度,
「大概就是这种觉得很温暖的时候吧?」
说完他就没有再丢掷出任何言语,慢慢的调频呼吸接近安睡的频率,赋恩只是温顺的充当他尽职的靠枕,因为他非常明白他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也非常明白,你在一睁开眼,就要率军征讨充满烟硝弥漫的战场,必须将部分的自己不露痕迹的殉葬在阴暗土壤里,但孤寂却是其中唯一仍然弥漫着腐败气味,继续生长幸存的东西。
在被无数目光和唯一凝聚视界的聚光灯包围下的你,台下所有的人都是在你之外的旁观者,而你始终只有一个人。
其实你真的,非常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