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罩子一去,一股浓郁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原是一药箱。
那药箱上有对开的一扇门,黄铜鎏金的缠丝九曲玲珑锁挂在上面,自然是打不开的。但是单看那柜门,就已是炫目异常。
整箱着黑漆,描了精致的山水花鸟纹。上面凤目处,花瓣间,蝶翅中皆镶百宝。箱背后有两条四指宽的锦带,上面织出的纹案、花色、肌理竟与那柜门相差无二,分外漂亮。
“乖乖——”穆沙佩佩咋舌,摸了摸箱子,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那日在燕燕于飞楼,见过一落地式的大药柜。那药柜足有两人多高,占了整面墙,也是这样的雕龙画凤,图案样式也与这个可以随身的小药箱相仿,想来是一套的?
穆沙佩佩不敢怠慢,拿石蜡封了药箱各处的缝隙,又翻出准备好的油纸,细细地把箱子一层层裹了起来。
因为砚观去了退思阁闭门思过,所以一连几天送膳的都是墨茗。
“谷主!”墨茗刚推开燕子楼的大门就呼喊开了:“天都黑了您这还写什么呢,小心眼睛!赫哲先生,劳烦您再点几只蜡。”
“别麻烦!”晏兮急忙出声阻止:“是我不让他点的,统共没几字。”
赫哲接过墨茗手中的食盒,觉得今天分量比平时还要重些,便道:“辛苦了。”
墨茗昨日心思今日转眼就忘,现在见赫哲这么有眼力劲儿,于是笑着说:“辛苦什么,今儿纸鸢姐姐才辛苦。西苑那边的房子刚刚修好,她送走匠人还亲自下了厨。”
晏兮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纸鸢下厨?这么难得?”
墨茗得意道:“可不。也巧,今天湘南人新打了水晶皮,送了两担。纸鸢姐姐送匠人下山的时候顺路取了。她说今年打水晶皮用的鱼肉好,就亲自做了笋汤三鲜。我也得一碗,果真比去年更顺口,你今天有口福了呢。”
最后一句转了弯,是对赫哲说的。
赫哲正往桌上摆膳食,端出一翠色小盅,里面那洁白粉嫩的,正是纸鸢做的汤角儿。鲜汤上面浮几点碧翠的香草,煞是可爱。
赫哲端详半天,问墨茗:“这东西做起来费事吗?”
一听这话,墨茗兼简直像是打了鸡血,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费不费事每人自有思量,我只说这做法。新钓的虾,去壳挑筋。万万不可剁,仔细切成细丁,跟块菌碎、椒末、杏仁粉、甜酱合成馅。锅内放竹衬底,加嫩笋子熬出的汁儿煮。最后冷水过三扎,保证你吃的时候把舌头都吞下去!”
“你少拿话浑他。”晏兮收了笔悠悠然地往桌边来了,只道:“吃便是了。
“我哪里说浑话了,本就是嘛。”墨茗手脚麻利地伺候着把汤角儿盛了,又奇道:“咦,我们都是馄饨,怎么就你们这一盅做成角儿了?”
晏兮笑她:“怎么?还想再吃点?”
墨茗身子一拧,拎着食盒往门口走:“谁跟你似吃饭这么早,我还不饿呢。你们吃着,我就不伺候了。”
“你几时伺候过?”晏兮笑着把人往外赶:“别忘了给砚观那小子送一份!”
“放心吧,中午就送去了。”墨茗边走边带上门:“有我在,那家伙过的滋润着呢。”
待她关了门走远,晏兮脸上的笑容才剥落下来,他摩挲着门框,喃喃道:“那就好。”
“过来吧。”赫哲看着晏兮,说道:“凉了就不好了。”
晏兮接了筷子,默不作声的吃着,餐桌上是少见的安静。
直到赫哲一餐完毕,他都没有言语。
“一会就走了,不跟他们道个别吗?”
晏兮沉默地摇摇头,片刻后才道:“又不是不回来了。”
“害怕?”
“你哪只眼看见我害怕了。”晏兮瞪了一眼赫哲,好歹打起点精神。
“那就是舍不得了。”
晏兮听了这话,气闷地掷了筷子。
那象牙箍银的筷子撞到乌木桌上,一时叮当。
晏兮很严肃:“不许猜我在想什么!”
赫哲说:“你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还需要猜吗?
晏兮一愣,复而又伸手要去捂他眼睛:“看也不行!”
赫哲仰身躲过晏兮的攻击,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不要闹,快吃饭。”
晏兮猛地向后一挣,炸毛而起:“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本来就是。”
“你!”
“你们这顿饭是想吃多久。”一个温润中带了七分庄严的声音斜插进来,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
赫哲擦了一下乱战中被甩到脸上酒水,又把不知何时插到自己饭碗里的筷子再次塞回晏兮手中,才说一句:“吃好了。”
晏兮回头,腆着脸冲纸鸢笑:“姐姐手艺愈发长进,我们这一盅都吃完了,汤都没剩下。”
纸鸢看着狼藉的桌子,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
想训晏兮一顿,可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气不起来。只得跟赫哲一起先把菜碟酒盏收拾了,这才有地方把茶具放下。
“西苑都修葺完了,我明儿也就没事了。”纸鸢给两人都奉了茶,这次耽搁了时间,茶汤味偏重了,带出点涩。
还没待赫哲回话,纸鸢又接着道:“这段时间辛苦赫哲先生照顾我家主子了。先生到底是客,我既然得闲了,就万万没有再委屈先生做粗使活的道理。春暖阁我已经嘱咐人收拾妥帖,先生今日就请好好休息吧。若是喜欢谷里,便再多留几日。”
这最后一句,已经隐隐有了逐客的味道。
晏兮拿着杯盏的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泼出来。
赫哲给他稳住茶盏:“手上有油,小心滑。”
纸鸢看了赫哲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一眼,转身去汲水,边走边道:“只顾着让你吃茶,竟忘记你刚刚闹得一手油了。真打了茶盏,仔细你的皮。”
晏兮“嗳”着应承一声。
待纸鸢回来,他乖乖洗了手,道:“今日就算了,外厅那里放的是他的寝具。现下去换,还不够着忙的,明日再说吧。”
纸鸢斜了他一眼,道:“你睡你的,我叫几个丫头过来一换就是。”
“还是罢了。”晏兮笑道:“赫哲走了,这谷里又要冷清一阵子,再容一晚让他陪我说说话罢。”
纸鸢未答,眼光流转扫过赫哲,最后停在晏兮身上。
晏兮笑着回望过去,眼睛里一派坦诚。
半晌,纸鸢才嘱咐一句:“不要闹得太晚。”
晏兮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不会照顾自己么?”
纸鸢点点头,又对赫哲说:“只好再劳烦先生一夜了,谷主怕冷,先生留意屋子里的火莫熄了。”
赫哲帮纸鸢收拾了茶具,一路送到门口。
纸鸢接过茶盘,垂下眉眼,微微福了一身:“无需送了,谷主那儿先生多担待便是。”
赫哲点头:“晏谷主我自会照顾。”
纸鸢听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了。
关上大门,赫哲走到晏兮身边单膝跪下,抬头问他:“走吗?”
晏兮出神地看着窗外,喃喃道:“七年了。”
他已在药王谷的幻梦中游荡七个春夏,脑海中对于外世的印象早已模糊,依稀只剩几许。
他记得第一次下山时在镜子崖踩落的石块激起江心的水花,空谷的回响仿佛就在耳边。也记得那场烨烨烈火,记得染成血色的白水河。还记得最后一次走过的,被梅子雨湿润了的青石板,记得尽头的那家小院,淡色的桃花颤巍巍伸出了头。
“都忘了吧。”声音几如梦呓,晏兮扶在赫哲肩头的那只手越收越紧。
乌黑的眸子如深谭,回忆的漩涡成了暗流,灵魂沉沉浮浮,神智也被卷了进去。
“晏兮。”低沉的男音仿佛看不见的手,一把抓住溺水的他。
晏兮如同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他呼出一口气,眼神终于渐渐清明。
他的记忆太重,重到难以承受。他麻木的回避着,但是只要触及,便如同跌下万丈深渊,瞬间便是粉身碎骨。
一次回忆触动一次生死,他反反复复轮回着,成了没有魂的野鬼,游荡在这山谷中,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晏兮。”站在燕燕于飞楼的窗边,赫哲的声音叹息一般低低响起,他看着远处依然灯光灿烂的退思阁问道:“你决定了吗?如果——”
“不。”晏兮抬头去看赫哲,眼睛中再不复迷茫:“我们走。”
这里是他的牢笼,他的梦魇,也是,他的宿命。
他明白自己是逃不开的,他只是再去看一眼梦外的那个世界,再看一眼……那人。
就算只是这样,那也是好的。
赫哲一把抱起晏兮,踏着窗棂猛然跃入夜色之中。晏兮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北风荡荡。赫哲加快脚程,身如残影般向退思阁的方向去了。
月儿西升,粼粼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那本摊开的《药谷札记》上面。
上书,大昭九年三月初三,药王晏兮独身出谷。
兮留:不日曰归,切莫忧心。
在这行札记之上,还有一条。或许是研墨太干,或许是毫锋未润。写的一派横七竖八杂草丛生。
大昭九年二月二十三。碧血蛊之毒,狼阏族。阿史那•赫哲,穆沙佩佩。
兮曰:因西苑修缮,阿史那•赫哲暂代纸鸢之职以充药资。
除此之外,这条下面还几笔勾了个畜生,笔法潦草,看不出是狼是狗。
燕燕于飞楼的门“吱”一声开了,风儿吹入楼台,打的那本札记哗哗作响。
纸鸢缓步走到桌前,拾起这本册子,翻了几页后停住。片刻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把它放回书架上,吹灭了烛台上的蜡,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