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五
後来,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柔软的床上了。
那会儿周围有好多的声音,不知讲着什麽,我半句也没法儿听清,只觉得脑子沉钝钝的,全身滚烫,无一处不酸疼。
而且,肚子隐约的闷痛…
我不禁难受的哼出声。
似乎有人讲了什麽,跟着…唔,传来急促的动静。
我迷茫的盯着凑近的几张脸,依稀闻到一抹好闻的香味儿,然後慢慢的放松,忍不住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於是就这麽睡睡醒醒的,不过之後每一次睁眼,周围都是很暗又安静的,不像头一次那样吵。
但一样能闻见那抹香味儿。
而且,我能感觉床边一直有人陪着。
每一次,那人总是轻巧的帮忙掖好被子,用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後低声抚慰,让我又沉沉入睡。
如此反覆,我慢慢的才感觉好一些了。
那会儿醒过来,我就看见了傅甯抒。
他坐在床边,从搁在矮几上的水盆里拧了条帕子。
我腆然不动,让他帮忙擦好脸,耳里听他说着自个儿的情况,原来自个儿已经睡了快要两天了。
傅甯抒说,大约淋了点儿雨,又吹多了风,加上受惊吓的缘故,才会发起高热。
「至於其他…唔,幸好没伤着脏腑,等瘀青褪去就好,而扭伤的脚也没有大碍,就是几天不能走动。」
我愣愣的听完,不禁要问一件事儿,可喉咙却乾乾哑哑的,一开口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傅甯抒扶了我坐起来,又去倒了一杯水。
等我喝完,又咳了两声,才觉得好了一点儿。
我连忙脱口:「先生,那李长岑也没事儿了麽?」
傅甯抒唔了一声,才说:「他伤处不少,得好好的静养一阵。」讲着,边拿过我手里的杯子,然後往矮几一放,再端来一个碗。
我正想问席夙一有没有说了什麽时,眼里瞧见了,不禁去瞥了一眼,但只看到碗中黑糊糊的。
「喝下这个。」
我犹豫着,不禁瞅了傅甯抒一眼。
「先生,这是什麽呀?」我问。
傅甯抒道:「大夫开得药,让你醒来喝了的。」
唔——我只好伸手去接。
我皱着眉头,闻了一闻,确定没有怪味儿後,才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汤汁糊糊的,但味道不是苦的,有点儿甘甜。
我就放松的喝起来,目光往傅甯抒瞧去。
傅甯抒去到窗边的高几前,挽了袖子,伸手不知摆弄什麽。
一会儿,就觉得房里的香味儿又浓郁了点儿。
傅甯抒走回来,坐在床边,等我喝完了汤。
我把碗递还他,一边忍不住问起席夙一的反应。
傅甯抒睇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只是问:「这麽怕他生气?」
我支吾了几下,才咕哝着说没有。
傅甯抒笑了一笑。
我不问席夙一了,只和他随意的说了点儿话,又觉得昏昏欲睡了。他来扶我躺下,帮忙掖好被子。
我忍不住去捉住那只伸来的手。
傅甯抒反握住我的手,跟着低身,吻了一吻我的唇。
「再睡一会儿。」他说。
又一次醒来时,屋里还是亮蒙蒙的。
这会儿,不见傅甯抒。
我怔怔的躺了一会儿,感觉房里的香味儿散了不少。
窗子被推了开,随风一摇一摆的。
我慢慢的坐起来,不过…
我动了一动,扭伤的脚,还有一点儿的酸疼。
对了,前会儿醒时,傅甯抒说了暂时不能下地的。
不知道暂时是多久,难道要一直待在床上麽?
我打了个呵欠,往後靠着床板——唔,好像睡得太多了,精神反而更差。
我不禁再打了个呵欠,就听到外间有动静。
门好像被推开了。
有人进来,不过没往这头过来,而是待在小厅里。
我听见说话声。
我忍不住好奇,就努力的撑住精神,仔细的听起来。
唔,正在讲话的…是席千波。
原来他回来啦…
他讲着什麽不难处理,说是除了陈家旧部,其余的一夥儿原来就是山匪,就地正法倒也好。
唔…
我听得懵懵不明。
跟着,席千波又说王什麽的人,肩上的伤是重了些,但无碍性命,回头交由…唔,後面的话,我只听见候审发落四个字儿。
不过眼下…席千波又道了句,最重要的是恭王那边——那边如何,我听得不大清,因为珠帘响动了起来。
我侧头望去,就见到席夙一同席千波走进来。
他俩也看来,像是一怔,跟着凝重的神色就缓了一缓。
「怎麽坐起来了?」席夙一问着,已快步近前。
我讷然的喊了声大伯,才说:「我觉得自个儿好很多了,不用再睡了。」
席千波在後走近,对我一笑。
「看着确实好了许多。」说着,他伸手捂了捂我的脑袋。
我局促的垂下眼角,半晌才扬起,看了一看他俩,嗫嚅着脱口:「大伯二伯,对不起,我…我不该随便跑开的,就不会遇上了危险。」
席夙一看着我,板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席千波还是面带着笑,倒是开口了:「这是意外,谁都没料到你们会同那夥儿人遇上。」
那夥儿人…
我忆起来当时,还是心有余悸。
脑中浮现最後,倒卧林中血泊的死屍。
我觉得屍体模样儿很可怕。
可我一点儿也不同情那些人。
他们说杀就杀,全然不管不顾。
「…多亏六公子去得及时,要不後果可难以想像。」
我听到席千波这麽讲,就连连点头。
没等席夙一说什麽,我忍不住就脱口,急急的说:「要不是先生,我可能就死了,那时候很惊险的,大伯,先生这麽好,你别讨厌他吧。」
「……」
「哦,是这样的…」席千波一脸似笑非笑,扬着眉睇向席夙一:「怎麽大哥会讨厌了六公子?他做了什麽?」
席夙一没答腔,只是沉了口气儿。
「静思,我没讨厌傅先生。」半晌,他开口。
我狐疑的看着他,纳闷的脱口:「可之前,大伯不是说…」
「我只是——」
席夙一打断,却又顿了顿,然後沉沉的叹气儿。
我不明所以,但看他模样,就觉得他对傅甯抒还有成见。
「大伯…」我不死心,还想着说服,一股脑儿就脱口:「先生一直很照顾我,比谁都对我好,我能分辨的!我也想能一直对先生好,所以我不希望大伯讨厌他。」
「……」
「……」
怎麽…都不吭声啊?
我不禁忐忑,担心的瞧了瞧他俩,忍不住怯怯的出声:「大伯?二伯?」
席千波才像是尴尬,低咳了出声。
「…这孩子也是个倔的。」他对着席夙一说:「倒像他爹。」
我怔了怔,不禁瞅向席夙一。
席夙一神情微动。
「我明白了。」他这才开口了,又叹了口气儿:「先说到这儿吧,其余日後再细说。」
席千波在旁接口:「是呀,你也该吃些东西了,你姑母早早地着人准备下去了,一会儿我让人送来。」
本来,我还要说点儿什麽的,但瞧他俩像是想走开了,就只低喔了一声。
忽地,肩头被轻拍了下。
我抬眼,见着席夙一收回了手。
「今次的事儿不是你的错。」他说。
我怔了一怔,才微微点了点头
这会儿,席夙一真没再讲什麽了,转身就跟上席千波的脚步出去了。
後头,席映江就领人把饭菜端来。
她陪我坐了会儿,一块儿吃了些东西。她也没有责备半句。
她同我说起整个事儿的来龙去脉。
唔,原来那一夥儿人是朝廷要犯,在押送回京的途中,不知怎地逃脱了,跑往永平县的方向。
二伯手下的人事前得到消息,就把守住城门,引那一夥儿人入山里,这麽几十天下来,吃的东西跟水慢慢没了,自然要下山。
本来是这样没错,那一夥儿人也下山了,只不过他们打了起来,有几个又跑回了山里。
於是就这麽凑巧,同我和李长岑碰上了。
真是太可怕了——席映江这麽说,然後拉着我的手,紧紧的握了一握。
我问她李长岑的情况。
席映江默了一阵,才说了过两天之後,二伯返回京城时,也会带他一块儿,让他返回王府休养。
她还说,李簌也会一块儿回去。
到更晚的时候,常叔让人去烧水,然後抬来房里让我洗浴。
因为大夫说,我最好几天都不要走动。
可老实说,我觉得自个儿的脚没那麽严重的,慢慢走还成的。
不过常叔一点儿也不让。
於是,只好他扶着我,自个儿用另一脚踩地去到浴桶那儿,又花了半会儿工夫,总算才洗好了澡。
常叔东西被收拾走後,屋里又安安静静了。
洗过澡後,全身都是热气儿,我就有点儿发困起来。
反正,这会儿也只能窝在床里了。
我拉过被子,就打算要睡。
陡然地,听见一下声响。
我愣了一愣,又支身坐起。
方才那像是…唔,敲门声麽?
我等了一等,但再也没有声音,就又躺了回去,不过头才沾上枕头,又响起叩地一声。
我顿了顿,又坐了起来,狐疑的往珠帘的方向望去。
这会儿很快,再响起了叩叩两声,听着有点儿不耐烦似的。我迟疑了一下,就推开被子,草草地趿上鞋,然後往外出去。
我拉开门,发出吱呀地一声。
但门外没有人。
我咦了一声,往前望去。
隐约的,像是有个人影儿很快的跑出院子。
我愣了愣,就想走去瞧瞧,但一脚跨出门外,又顿了一顿。
门前的地上,落了一张纸团。
我迟疑了一下,才弯腰去捡起来。
我把纸团摊开。
唔,上头写着…
我怔了怔。
「站在门外做什麽?」
冷不防地,头顶传来询问。
我抬头,就瞧见傅甯抒。
「方才有人敲门…」我怔怔的脱口。
傅甯抒听了,往後看了一看,才回头道:「是麽?」
他又往我手上瞧来,「那是什麽?」
我哦了一声,连忙说:「我在门口捡到的,不知谁丢的,上头还写了对不起。」我递给他看。
傅甯抒接过去,只扫了一眼,就把它重新揉成一团。
「大约谁乱丢的吧。」他说,然後像是随手,把它往後扔掉了。
我睁了睁眼,脱口哎呀,但什麽都还没说,傅甯抒已经率先讲了起来。
「倒是你,只穿了一件就出来,一会儿吹到风,又要发热了。」他说着,伸出一手,指节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有,扭伤的脚还得养几天,才能踩地。」
我抬手捂住额头,忍不住咕哝:「这才一点儿的路嘛…」
「还有理由?」傅甯抒挑起眉。
我连忙摇头,「没、没有。」
傅甯抒像是叹气儿。
「来。」
「咦——啊!我…我自个儿…」
「怎麽?你还想自个儿走?」
「对喔…」
「……」
………
………………
………………………
「啊,对啦,先生後来去哪儿了?」
「去处理一些事儿…好了,别问了,快睡吧。」
「喔。」
一百三十六
原来,我是想隔日精神了点儿後,要去探望李长岑的。
可到了隔一日,我问起来,才晓得一大早时,他和李簌已经出发回京城了。当然,席千波也一块儿离开。
我一阵怅然——不是说过两日才要走的麽?
没有亲眼瞧见李长岑安好,总觉得…唔,有点儿不踏实。
但後头傅甯抒告诉我,说是李长岑回去京城,对他的伤势反而有益。
我这才安心了一点儿,专心把自个儿给休养好。
而因为这次意外,我们多拖延了一天,才出发回去书院。临走时,席映江伸手抱了一抱我,还打包了许多点心,让我带在路上吃。
回去的路上,仍旧是一辆车。
席夙一一样闭目养神,傅甯抒看他的书,至於我…唔,还是无聊的打盹。
中间又在那小镇子的住店留宿,席夙一同样要了两间房,不过他没有喊我过去,迳自一个儿去了其中一间房。
後头,总算回到了书院。
班里的人都没谁奇怪李簌跟李长岑的去向。
丁驹老问我为何晚归,我没有一次搭理他。
陆唯安服丧完回来了,他看起来很有精神,不过,我找他说话时,偶尔还是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但他没有一次不理睬的。
日子一样的过,但有一样变得不同了。
我不用再到书库做事儿。
席夙一说,这样才能专心念书,让我其余的事儿不用管,他会同林子复讲明。
然後隔几日,遇到了林子复时,他伸手来拍了拍我的肩,像是感叹的说着什麽真是想不到的话。
我实在不明白什麽意思。
不过,我还是一样会上书库那儿。
因为过了清明後,整理的人换成傅甯抒了。他没课的时候,大多会在那儿,我想想就乾脆到那儿念书。
要有问题还能问一问他嘛。
天气越来越热了,转眼就过了立夏。
大概是考期越来越近了,打算赴考的人都认真的准备起来,总是爱玩儿的几个人也是书本不离手。
当然了,我也是。
倒是,柳先生不考试了,只是让我们反覆念着几个重要的篇章,然後念完後,要缴一篇文章给他。
我很苦恼,觉得这比考试难太多了。
而其余的先生们,大多维持原样儿,不过文先生肚子大了起来,有时候大概不舒服,时常把课停了。
而在书院时,我还是喊席夙一先生,私下才喊他大伯。这会儿,他的课结束了,我把写好的文章缴给他。
这次比前回写得多了不少,我觉得应该可以的。
席夙一接过,就微微地看了一眼,没说什麽。
我转身回去收拾。
丁驹过来问,要不要跟他们几个一块儿去书室念书。
我想了想就说好,昨儿个有一些念不通,正好能问问他们——这一阵子,太常问傅甯抒了,害他都不用做事儿了。
因此,我跟了丁驹他们一块儿离开。
走到一半时,林子复迎面过来。
他瞧见了我们时,不等大夥儿同他问候,就率先开口。
「静思你在这儿!太好了,快随我过来。」
我咦了一声,又看了看丁驹他们。
丁驹他们也不明所以。
我有点儿迟疑的上前,脱口疑问:「先生,去哪儿呀?」
林子复招了招我,一边转身,「同我去就是了。」
林子复领我去了客室。
方才走到门边,就看到里头已等了个人。
…是个男子。
男子背对着我们,穿着乾净的灰色外衫跟长衣,身後背了把用白布罩住的剑,显得身形更加高大。
大概是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蓄了胡须的脸露出笑容。
但是…
我怎麽都觉得眼熟,把他看了一看,才讶异的睁大眼。
顾不上林子复还在旁,我忍不住一步进到里头,一边脱口:「你是…」
「呵,小兄弟,好久不见了。」
王朔的师叔——就是徐少原对我笑道。
「你怎麽留胡子了?差点儿认不出来啦。」我说。
徐少原笑了笑,「懒得剃须,於是乾脆留了。」又瞧了瞧我:「过了这麽久,小兄弟还是没怎麽变。」
我忍不住有些微不满,不禁咕哝:「我有长高了点儿的…」
徐少原一听,又呵呵的笑。
「那麽,你们慢慢聊吧。」後头,林子复出声,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多谢。」
徐少原抬了抬手,林子复就点头一笑,然後转身出去了。
「小兄弟。」徐少原再转来对我开口:「上回一别也快三年了,你在这儿,过得可还好?」
我点了点头。
「好的。」我答着,不禁往他身後瞧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王朔没来麽?」
清明过後,我写过信给他,跟他讲那一阵子的事儿,都已经过了这麽久,却没收到半封回信。
我心里实在担心…
徐少原听了就一笑,跟着说:「这正是在下来寻你的原因。」
我咦了出声,就看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
「小兄弟先看看吧。」
「喔。」
我伸手拿了过来,然後打开读了起来。
王朔信上说…
他回家见过他爹了?
——咦?
我呆住,不禁瞪大眼睛,忍不住瞧向徐少原。
徐少原仍旧笑咪咪的,只示意我继续读下去。
我赶紧又看信。
王朔信里头讲,他从南疆归来後,回了趟青城山,当然也看过我的信,他很为我高兴,以後不用再看他爹的脸色。
然後,他又说一直没回信,是因为前一阵子发生了一件事儿。
他跟自个儿师父,以及徐少原去了一趟怀州,那儿附近的山道,时常有劫匪,他们经过时,凑巧碰见有人遇抢,立刻出手相救。
哪知道,他救了的人居然是自个儿的爹。
他说,他爹也因此知道了所有的事儿,非常的生气,还要来书院找我,不过让他阻止了。
他对他爹讲道理,然後他的师父及徐少原也加入劝说。
徐少原对他爹讲,我在书院里碰到了亲人,已经认祖归宗了。
王朔就趁机加油添醋,吓唬他爹,说是我的那个亲人不好惹,要是知道这麽多年,他爹是怎麽待我的,肯定没完没了。
最後王朔撂下一句,说要不是自个儿学了一身本事儿,这会儿哪能就救自个儿的爹。
所以,这个事儿就这麽结了…
信末,王朔这麽写。
我惊呆的把信全看完了,不禁抬头瞧向徐少原。
「这个…」
「是的。」徐少原立刻点头,开口:「正是信里写得那样。」
是真的!我不禁无措起来,有点儿支吾:「那…那你怎麽知道我跟席先生的事儿?」
徐少原就回道:「许久以前,你席先生托过在下帮忙找人,这回有了小兄弟的下落後,他才写了信告知在下这个消息,所以早在小兄弟写信给王朔前,在下便知晓了。」
我愣愣点头,还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这儿还有两封信。」徐少原只跟着又说,然後将拿出的信递来。
我接过,把两封信都瞧了瞧,才打开了其中一封。
这封信里的字儿,歪歪扭扭的,又粗又大。
但我认得出,这是村长老爷的字儿。
村长老爷写着,他不怪我骗他了,既然都在书院待了这样久,那就好好考试吧。我又看了看,才确定真没再写什麽了。
跟着,我打开另一封。
我怔了一怔。
这一封信里的字儿,非常的工整,样子也好看。
…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字迹。
但我莫名的就知道,这是谁写的。
夫人写得也很短,她让我继续待在书院里,然後好好的考试,无论结果如何,到时再回家一趟。
最後,让我代她同席夙一问候。
我忍不住把信捏紧,心头隐约的鼓动。
「小兄弟,这下可以放心了。」徐少原笑着道。
我嗯了一声,用力的点点头。
「…你来了。」
後头,忽然传来一声。
我转头,见着席夙一走了进来。
「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徐少原同他招呼。
席夙一嗯了一声,然後往我看来。
我就把方才知道的事儿,都说给了他听。
席夙一听完,只点了点头。
「多谢你特意来告知。」他对徐少原说。
「你我交情,说什麽谢。」徐少原笑了笑,「而且王朔是我师侄,我同你这侄子也是有缘…更何况,他俩的这些事儿,说来起因也是我,跑一趟路也没什麽。」
席夙一没作声,但向来严肃的脸色缓了一缓。
「你即刻便要走了麽?」
徐少原笑:「是还有事儿,可也不用赶,路上听人说,城中有家茶楼糕点极好,倒是想去嚐嚐。」
「若不嫌弃,便让我当一回地陪吧。」席夙一就说。
「自然好。」
徐少原应了,然後目光往我瞧来,又笑了一笑。
「王朔这一阵子都在青城山,小兄弟方便的话,回一封信过去吧,就是在下尚有旁事儿,无法亲自带回了。」
我点头,又说:「不要紧的,我请先生找人送去。」
徐少原扬了一下眉,像是疑惑的看了一眼席夙一。
席夙一开口,只道:「静思,你先离开吧。」
我应了声好,又看了一眼徐少原。
他对我一笑。
「小兄弟,有空再会了。」
我朝他点头,然後转身,快步的离开了。
回头时,我没去书库念书,只先回房去写回信。
晚些傅甯抒回来时,我就把今儿个徐少原来的事儿,全说给了傅甯抒知道。
我也把信拿给他看。
傅甯抒默默的看完了三封信。
他把信折好,然後递还给我,像是想了一想,才开口:「静思,你真是想去考试麽?」
咦?怎麽这样问啊?
我奇怪的看着他,但也回答:「当然嘛。」
傅甯抒像是明白了,慢慢的点头。
他收妥了我方才写好的回信,「我会找人送过去。」
我同他道谢,但还是不明白方才他怎麽那样问。
之後,不知为何,不用等我念得不懂去问傅甯抒,他自个儿就会拿了书来教,还要听完课後,过去书库念一会儿书。
我觉得很奇怪,之前自个儿去不去,他都随意的。
但他难得管起来,唔,老实说,我觉得也没有不好。
这可是很难得的…
想想,这麽久了,傅甯抒从来都没问过我的功课。
傅甯抒说,即使念得不多,只要精,便能活用。他让我一次不必念太多东西,但每回念完,都得写下里头说了什麽。
他没说得写几个字儿,但有时我只写了两三行,他就说可以,而有时写了满满一张纸,他却说不行。
要是写得不好,他就会把那篇同我仔细的讲过。
他说解时,也是用很好理解的几句话,而不是像柳先生那样,总会拿很多例子,照着上头一字一句的解释。
这麽被督促了好一阵,过後的几场考试,我慢慢的写得不错了。
柳先生像是很满意,但还是要我继续努力。
到端阳节时,我同傅甯抒去城中看了一回热闹。
因为快考试了,所以书院只给了一天假。而前一年和去年,我都没去看过赛龙舟,所以早早地问了傅甯抒一块儿去。
我也问了席夙一。
不过,他说有人要来访,所以没法儿一同去。
我觉得有点儿可惜,但…唔,这也没办法啦。
倒是,那时席夙一又把我喊住。他问我,考完试後,无论结果如何,随他一块儿回永平县如何?
忽然被问,我那会儿没反应过来,所以没有回答。
席夙一又讲,他趁着前些日出外勤,去找过我娘了。他说,我娘没答应一块儿回席家。
她说,自个儿是拜过了王家祖先的,所以哪儿都不会去。
席夙一停了会儿,跟着再道,我娘不会干预我的决定。
我怔了怔,心里有股说不明白的感触。
不过,到最後,我没有回答席夙一。
看完了热闹时,我才和傅甯抒讲起来。
傅甯抒听完,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紧。
——你去哪儿都好,我也会在的。
他说,递来温软的目光,同我一笑。
我心头怦然,也对他笑。
等我收到王朔的回信时,已近到考期了。
这时候,大部份的课都停了,大夥儿白日时也不用赶早集合,吃过饭不是回舍房,就是上书室念书。
这次书院预备应考的有二十多个,到时会一起乘车到考场。
考场正好在渭平县城内,是一座用作讲学的大院,平时那儿不让人随意出入,考试的三天里,更会严加的把守。
大夥儿全早早地开始准备东西。
我也慢慢的收拾,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
傅甯抒让我放宽心。他说,没考好也不要紧。
席夙一也这麽对我讲。
可自个儿好不容易念完了三年的书,要是没考上的话,总觉得有点儿白费了光阴。
虽然村长老爷已经知道真相,王朔信里也说尽力就好,考不考得到功名,好像也不重要了,但是…
我还是想考上。
各种细软都准备差不多後,我一样专心的念书。上午之前到书室,跟着陆唯安一块儿念,午後就去书库找傅甯抒。
但今儿个去时,傅甯抒不像平常已在里头做事儿。
我自发的拿出书来,坐到一边认真的念。
过一会儿,听到了动静,我抬头,就看傅甯抒来了。他後头还有个人,是林子复。两人不知说什麽,神情有点儿凝重。
林子复瞧见我,笑了一笑,然後就说先走了。
傅甯抒点头,跟着往我看来。
「先生?」我不禁脱口,觉得他像是有事儿。
傅甯抒嗯了一声,走到我旁边的椅子坐下。
「後日你跟着大家一块儿去赴考,记着别想太多,好好的写就是了。」他开口。
我点了点头,就脱口:「知道啦,我会努力写的。」
「倒也不用太努力。」
「咦?」
「没什麽。」傅甯抒又说,跟着默了一下,才再开口:「静思,我方才受了院长请托,得走一趟淮北找人,往回快一些的话,要花上四、五天的工夫。」
我愣了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现在麽?」我无措的问。
傅甯抒看着我,然後道:「…今晚。」
我喔了一声,心里有点儿失落和不安。这样的话,考试的期间,傅甯抒就不在城里了。
虽然他在,也没法儿见上面,但…唔,心里的感觉不一样。
「等你考完了,然後回来睡上一觉,我便回来了。」
傅甯抒说着,伸手把我揽了过去。
我抿了抿嘴,瞅着他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那…先生,你要小心点儿呀。」我忍不住说。
傅甯抒微微一笑,就把脸凑近,亲了一亲我的嘴角。我赧赧的瞅着他,听他温和的说着会的。
到了晚一些,傅甯抒真的出门了。
隔日,我照常早起念书,不过都在书室里了。陆唯安像是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但什麽也没有问。
而正看得倦了时,邱鸣过来,但喊了我出去。
是席夙一让他来传话的,要我去客室一趟。
咦?又是谁来呀?
我一阵疑惑,一边往南面的院落过去。
到了那儿,只看到门口站了两个人,模样儿都有些严肃。我有些畏怯,眼里望进客室里边,就瞧见个人。
那人正看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愣住。
「路静思。」
他温和的喊出声,我才回神,诧异的脱口:「你…李长岑!」
门边的两人立刻皱眉,目光刷刷地望来,像是不大高兴。
「无妨。」李长岑说,跟着走了出来,然後往我仔细的瞧了瞧,「看起来,你过得还不错。」
我没管那两人高不高兴了,一步去到他面前,急着脱口:「你的伤都好了麽?那时我想去瞧瞧你的,但是他们说…」
李长岑呵呵一笑,打断道:「那时我父亲坚持让我早些回去,所以…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我摇了摇头,就说:「你平安就好了。」又看了看他,发觉他脸色比以往差了点儿,又好像瘦了一些。
我再忆起那时的事儿,心里隐约的愧疚。
李长岑看着我,笑着说:「我已经没事儿了。」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没说话,只嗯了一声。
李长岑又说:「我也一直惦记着你,但我知道,六公子会照顾好你的,所以放心了些,这回出来经过这儿,便来看一看你。」
「我很好的。」我连忙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能知道你也好好的。」
李长岑笑了笑。
「你明儿个要应考了吧?」他忽问。
「嗯。」
「预祝你高中。」他说。
我不禁高兴,但也老实的脱口:「这个太难啦。」
李长岑呵呵的笑,跟着又问:「你考完後,隔日无事儿吧?」
我想了想,唔…
隔日…傅甯抒说过,回来最快也要傍晚了。
我脱口:「白日没事儿的。」又问:「你有事儿麽?」
「没什麽,只是想请你陪我逛一逛城里。」李长岑说。
我哦了一声,立刻同意:「可以的。」
李长岑微笑。
「那便说定了,到时我派人来接你。」
我点头。
之後,我同他再说了书院其他人的事儿後,他就离开了。我看着他和另两个人越走越远,拐过了转角,才收回目光。
我抬眼,望向晴朗的天色。
唔——再去念一会儿书吧。
外头晴空万里。
风很凉爽,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房里。
我打了个呵欠,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这会儿,我顾不上收拾,就把洗浴的用具往旁一搁,然後窝上床去睡了。
考试的三天里,虽然累了可以休息,但外边飞蚊多,压根儿不好睡。我试着打盹,还是受不了,乾脆撑着精神,努力专注在写卷子上头。
一开始,唔,还算写得有条理…
後来,我就不清楚自个儿到底写了什麽。
浑浑噩噩的,像是眨个眼儿,考试就结束了。
出了考场时,是席夙一来接我的。
我坐上马车後,话没说几句,就忍不住打起盹,後头更睡了过去。等到了书院,才被席夙一摇醒。
然後,我恍惚的去洗了个澡,跟着…
唔,又睡到了看见一个天大白。
这一觉睡得正好,我觉得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我起来,打水漱洗後,就把房里面收拾了一通,才穿整好衣裳,束好了头发,想了一想,就先去了厨房。
厨房的叔婶看见我来,拿给我一个热呼呼的馒头。
我开怀的吃着,同他们讲考试的事儿。
聊了好一会儿,我觉得困了起来,才同他们道别离开。
後头又小睡了会儿,李长岑派的人来了。
过来喊我的是席夙一。
我才和他讲了原因。
他隐约皱了一下眉,但没有讲些什麽。
我跟着他去到客室,见到是之前跟着一块儿来的人之一。
那人同我点头,让我随他一块儿走。
我和席夙一道别,就跟着那人出了书院。
大门底下停了一辆马车。那人请我上去,自个儿则坐到驾车的位子。
我坐上去後,车子就开始走了。
我掀开车帘往外看,见着车子走在大街,穿过车流人潮,慢慢地又远离热闹,然後上了桥。
马车最後停在一处堤岸边。
我怔怔的下来,看着周围的青葱树柳,以及粼粼水色,再望向泊在前头的一艘漂亮的游船。
那人领我走了过去。
靠近之後,又瞧得更清楚这船的华丽,我忍不住目瞪口呆。
船里走出了一个人,正是李长岑。
他微笑,然後走向我,朝我伸出一手。
「上来吧。」
我愣了愣,才迟疑的伸手,搭上他的手,然後上了甲板。
「到里头来。」
李长岑说,松开我的手,先一步走在前头。
我跟了他进到船屋中,里边摆了张宽长的矮几,上头搁了茶水,还有好几碟的糕饼。
那些糕饼,看着很美味儿,都是我没吃过的。
李长岑示意我坐下,又帮我倒茶,然後招呼我吃饼。
他喊了一声,跟着後边又出来几个人,有的抱琴,有的抚笛,各自摆开了位置,然後吹奏了起来。
乐曲儿也是没听过的。
我稀奇的看着和听着…
过会儿,我才察觉到,船已开始动了,而且远离了岸边。
我瞧向大开的窗外,两岸的景色缓缓的变换。我这才有些无措,忍不住问他:「不是说要去走走逛逛麽?」
「渭河流经全城,乘着船就算一路都逛遍了,我们也能去得远一点儿,晚一些可以绕去一家茶楼,听说今晚有诗文会。」李长岑说。
我懵然的问:「所以…才要乘船麽?」
李长岑笑了笑,然後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之前,我们一块儿去的那场诗文会,回来时走过陆桥,不是瞧见河上的游船麽?你似乎很想试一试,正好,我也没乘过,这次就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怔了怔,跟着想了起来。
但脑中,又不禁浮现一些别的印象。
每次经过堤岸边时,我瞧着那些游船,听见上头欢乐的笑声,以及隐约的动人乐音,总觉得好奇。
想着,要是有一天能乘上去一次该多好。
可现在,我满脑子都只有相同的好几次的印象。
以往到山坡上的宅子时,隔日大清早,傅甯抒会带着我走下山道,然後乘着渡船,沿着水路去早市,吃上一个热呼呼的腐皮卷。
在渡船上,没有这些香喷喷的糕饼,也没有好听的乐音。
但是,有傅甯抒。
「怎麽?」
听见询问,我才回过神,但看着李长岑又怔了一怔。
「你方才看着很高兴的。」
李长岑开口:「唔,你不喜欢这麽安排?」
我连忙摇头,脱口想否认,但又讲不出口,只低声的说了句:「不是的。」
李长岑没再作声。
他端起一杯茶,慢慢的喝了一口,然後望向窗外。
「李簌已经回宫去了。」他忽说:「我要想见他,大约得等上好一阵子。」停了一停,又道:「其实他想见我,同父亲说一声就好的。」
他叹了口气儿,「我没有怪他。」
我默默的听着。
「我这次出来,一路都在想,若是…能同他一块儿,这一行肯定更圆满了。」李长岑再讲下去,然後看着我。
「你是不是也想着,若这会儿是同六公子,而不是我就更好了吧。」
我呆住,不禁脱口:「你怎麽——」
说着,就见到他笑了出来,我忍不住闭口,脸上讪讪的。
可是,没法儿否认。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我瞧着李长岑,然後说:「我想回去。」
李长岑没答腔,只又喝了口茶。
我不禁无措,忍不住垂下目光,盯在自个儿揣着袖子的手上。
「路静思,你喜欢他麽?」
听见这一句,我抬起眼睛,怔怔的望向李长岑。
「是不是?」李长岑只又问。
我喜欢——我觉得…好像不是。
因为光是喜欢,好像没法儿贴切的说明自个儿的心情。
对傅甯抒的感觉,不是只有喜欢,而是比喜欢更多更深的。
想着,我脱口:「是比喜欢还要多。」
李长岑一样看着我。
「不说年岁差距,也不谈背景,你们都是男子。」他开口:「世间也有男子相恋,可有好的结果实在太少。」
我不懂他讲得这些,但是…
「我不怕的。」我脱口,看着他说:「我有先生陪着,所以不怕的。先生也有我,他也不用怕。」
因为,傅甯抒说过,自个儿在哪里,他也会在的。这麽想着,霎时就觉得心头很轻松。
李长岑像是怔住,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我也没作声,就看他把手里的茶喝完。
「回去吧。」
一会儿,他才开口,然後发令:「停船。」
船就慢慢的行去了岸边。
李长岑同我一块儿走上甲板。他让人扶了我上到草岸去。
我对他说了声抱歉。
李长岑摇头。
「不要紧,快回去吧。」
我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要走。
「路静思!」
身後传来喊声。
我回头,望向李长岑。
他又喊:「我们是不是朋友?」
我愣了一下,然後就喊了回去:「当然是嘛,你不是来找我了?」
李长岑没作声了,但笑了一笑。
我扬手,朝他挥了一挥,跟着回头跑开。
闹街周围有很多好玩儿的,但我一眼都没去瞧,只一个劲儿快步走着,想早点儿回到书院里。
算一算,要是没耽搁的话,那麽傅甯抒今儿个傍晚就会回来了。
我抬头,见着还亮着的天色,但也不敢松口气儿,而是再加快了脚步。
可中间不小心走错了路,我又多绕了一圈,总算才走回书院门前的长阶下。
我喘着气儿,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爬到上头,我没顾上歇一歇脚,就朝通往乐阁那儿的方向去。
途中不知碰到谁,我也没搭理,只管急急的跑在廊路上。
这一条路走到底後,会瞧见一道石门,那之後有一小片竹林,而穿过去再走上一小段,就能看到有一道门。
门後一条小径,能连通到外头的大路。
从那儿去到外头,比从正门走更方便些,尤其,要是直接牵了马出去的话。
这次傅甯抒去办事儿,所以那天牵了马出去。
这会儿已近傍晚了。
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到——可也不要紧。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我要对他说,自个儿很喜欢他,比喜欢还要喜欢。
远远地,已经能瞧见那道侧门。
剩下十几余步时,那门忽然被推了开。
我一怔,就瞧见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牵着一匹马走了进来。
我停了停,喘了一大口气儿,然後脱口喊他。
我喊他甯抒。
他立刻往我看来。
我望进那一双透着温暖的目光,然後朝他奔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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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儿也能算是完结了,所以把完这个字放这儿。
後头有补一个尾声。
这篇文预计会出实体,等番外写完後就开始准备。
然後,会着手月下香跟沉月的修文(拖太久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