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很急。
值到晚班的宋品谦接到了来自乡下母亲打来的电话,以为如同往常一般只是几句固定的嘘寒问暖,互相搭聊彼此近况,可是没想到,这一次母亲捎来的这通电话,内容竟是一个足以造成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阴霾。
还记得当时的感受……脑袋全空白了,思绪全混乱了,唯一还能模糊捉住的,只有那一头的母亲从想要勉强上扬到最後陷入哽咽支不成声。
宋品谦努力想从眼前昏暗的世界里找出一点真实感……母亲哽咽咬下的一字一句却不断给予他一波又一波的打击……
「你爸爸,前几天在路上遇上了强奸犯,他看不惯上去帮忙,结果……那一个强奸犯就和他打起来,完全没有控制的……那个人将你爸爸……将你爸爸当场活活打死了!」
宋品谦一度感到晕眩、双腿甚至渐渐在发软。勉强抓紧旁边的椅子,才不致于整个人跌坐在地。
他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到底该怎麽办才好。头一次无力的如此彻底。直到吐不出一声的乾涩嘴唇被苦涩的泪水湿润,一瞬间整个人才像被棒喝一般醒过来。
宋品谦想起最後一次见到爸爸的情景,那时候自己考上了外县市的医学院必须住宿,可是钱却是普通学校的好几倍。
自知家里贫困,宋品谦原本已打算放弃。可是知道这件事情的爸爸却告诉自己一定要去读,不要自己的儿子明明有机会却还是放手让它错过。
宋品谦心中满满疑惑,因为在离开前的晚上,爸爸将一笔金钱交给了自己,说是自己的学费及其他杂费。
试图以各种方式问出钱的来源,可是爸爸却都只是摇头拒绝回答。
等到好几年後的现在,透过妈妈宋品谦才得知,原来那是爸爸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做苦工还必须向人跪下身子贷款而来的钱。
相信世上每对父母对待孩子都是温柔的。爸爸的这份爱却超出太多太多宋品谦能承受的范围。泪水泛滥,就快要窒息般喘不过气。
一股愧疚缠着他不曾被抹去。如同他知道爸爸再也回不来。
宋品谦无法相信爸爸死了的这个事实。在他的世界里,爸爸是绝对无敌的,没有什麽办不到,为了这个家,打从有了意识可以牙牙学语开始,爸爸强壮的撑起了一片天,让每个人可以在底下心安理得的过生活。
如今,这根支柱在没有人有能力阻止的情况下消失了不见了,这种事情教他该怎麽去适应才好?
早已就气得咬牙,宋品谦恨不得现在就杀死那个该死的凶手!将他千刀万剐,以十倍一百倍的痛苦奉还给他!那种人,死了也不足为惜!
一定很痛的吧?被打死的。
为什麽?为什麽要这麽多管闲事!那种事情,只要视而不见的走过就好了啊──这样也就不会死了。
爸爸、你这个滥好人。
宋品谦作为医生,不可能没有私心,看过很多因为纷争而被打死的人,他们的死相通常都很狰狞、很痛苦。
一想到心目中总是一脸温柔的对自己微笑的爸爸可能也是这种状态下离开的。宋品谦就无法解释自己内心的感受,现在的气温并不低,他却发觉心坎结霜冻寒。
不晓得自己是以怎样的理由向医院方面说明并且请假的,印象恍恍惚惚的只有自己招了台计程车,然後买了回到老家的票。搭上火车。
几个小时的短暂旅程,途中,已经两日没闭眼的他没有睡意。尽管窗外的天色已经变得沉黑、然後又慢慢的变亮,他却完全静不下来,太过喧嚣的声音持续轰炸他的耳朵,一声又一声来自爸爸远方的呼唤。过去所有共同的对话,清晰到即使讨厌也闪躲不掉。
日常平凡到几乎让人遗忘的曾经,都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拼命捡拾着时光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完整的拼图,里头的人面容却都显得憔悴。
在这世间上,唯独不被时间不被他人所影响的羁绊,就只有也只能是家人了。
家中的摆设跟印象中比起来没有什麽改变,青少年时所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自从考上医学院去到都市以後,就已经逐渐在把自己的世界从这里分割开来。
妈妈和妹妹满脸失神的坐在一旁沙发上,两个人的眼睛晕着血红,眼窝下的阴影肿大了一圈。
宋品谦嗓音嘶哑的怯喊声妈妈,然而万籁俱寂,许久一阵才见妈妈慢慢抬起头来,骨碌碌转了一圈定标在身上,紧缩瞳仁,随着悲鸣再次淌下清流。
没曾预想,母子间阔别许久的相逢,不是温馨感动,竟是渴望找个肩膀抚平失去另一个亲密的人的伤痛。
「阿谦……阿谦……」听着不成声的呼喊,宋品谦傻愣,双脚顿时失去力量的跪在地上,碰出一大声响,心上如同被千根磨得尖锐的针使劲插进,勉强打起精神的妹妹想要过来扶起自己,摇头拒绝了。
妈妈忍住哭腔的声音回荡,混杂轻唱挽歌的细语。
爸爸的遗体已被放在冰柜中,就在宋品谦家後面一处空地,脸上都是泪水和鼻水交融,宋品谦咬字不清的喊着再也得不到回应的爸爸,难堪的爬了过去,如孩童时,爸爸总是笑着蹲下身,让自己爬在身上玩闹的宽容。
一面起雾的透明板,爸爸闭着眼睛沉睡着……醒来罗、该醒来了,爸爸。
品谦回来了。
好多好多事情想要跟你说……
爸爸……
宋品谦愤然。爸爸的面容虽不是想像中的难看,却也不祥和。
嘴角是下垂的。眼尾是内缩的。尽管被化上妆容掩饰,却还是看得出来,那苍白的脸上,一处又一处的瘀青。
无以名状的怒火在宋品谦的胸腔不断被加柴燃烧。滴在板上的水向下汇集,像爸爸伤悲的模样。但其实没有。
在後面看着这一幕的妹妹终於大声哭嚎起来,传到宋品谦耳里却无限讽刺,他努力挺直腰际走到妹妹面前,颤抖的看着缩着身子的妹妹怒吼:「不准哭!哭什麽!」
没想到,听到宋品谦这样斥责,妹妹没有停止,反而越哭越凶、越哭越狠。
宋品谦握紧拳头,想要说些什麽,但喉咙已乾涩的发不出声音。
妹妹扑到自己身上大口抽着气,宋品谦僵硬的想要举手安慰妹妹,可是,彷佛淹没他的激动断开了理智,情绪奔腾,剩下的只有人最原始的本能。
宋品谦缓缓闭上眼睛,全世界只听得见自己哭得惨烈的悲泣……
宋品谦的爸爸预计在十天後出殡,妈妈没有犹豫选择了火葬。说是想要放入灵骨塔里,这样自己未来死後就可以也把自己的屍骨放成一瓮存在同样的地方。
而当十天以後宋品谦身为长子抱着自己爸爸烧成骨灰的骨灰坛走入灵骨塔时,他就想逃脱。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就是逃脱。
可是他再也不能逃避。得要坦然面对这个事实。他的爸爸不在了。的的确确不在了。
他忧心剩下在老家的妈妈和妹妹,想将妈妈和妹妹接过来到自己在台北的家,可是妈妈却摇着头淡淡的说道:「这是你爸爸花了一辈子才得来的家。我离不开也放不下。这里有着我、你爸爸、还有品琴的回忆啊,我会继续守护着的。如果你真要帮我的话,就带品琴去吧!她需要更好的生活!偶尔,再回来看看我啊。」
听着这句话左胸口彷佛又连续抽痛了好几下,望进妈妈那双水润的眼睛,宋品谦知道没有人能够那麽快就走出来,妈妈不过在强颜欢笑,那种笑容比哭还要丑。
宋品谦抬起眼来看看待在一旁的妹妹品琴,品琴正好刚要升上高中,都市的教育程度的确会比乡下好上几倍,何况从前品琴的学费一直都是靠爸爸工作负担的,现在爸爸不在了,自己就应该承担起所有责任。爸爸总是最重视教育的啊──
宋品谦轻轻牵起妈妈的手,女孩子家的手不就应该是白白嫩嫩,不会出现一点皱纹吗?可是现在自己握着的这双手,却布满着厚茧,长着一点一点的老人斑……
「妈……」
宋品谦吸吸鼻子,坚定的道:
「接下来,让我照顾你们。」
妈妈温柔的笑了。
那是在失去爸爸後,唯一一次真正的笑容。
「嗯,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