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色的那一夜
停留日本五天後,季伟平一人回到台湾,贺羽则留下来完成她最後一学期的课程。
婚礼已定在八月下旬举行,他们的新居也安顿好,就位在澄清湖附近的大楼公寓。这次季妈妈坚持要让伟平独立门户,就是不想让凌济珊的事件再次发生,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季运成对此事并无异议。
接下来的日子,伟平偶尔会和贺羽通电话连络,纯为讨论结婚事宜。每次和她通话时,他总会想起那抹和他一起走在集集绿荫隧道的笑颜,奇异的情绪里还有另一道牵制的力量,他的内心里拉锯交战在矛盾之中。
季伟夫特地来探访甫返台的弟弟。
「伟平,你和贺羽的情形如何?」伟夫问。
「我们对彼此印象不错,她和李樱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只有这样吗?我看你从日本回来後,好像年轻了不少。」
大哥的眼睛像是超音波一样扫描着他的脸,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表现不同往常,而他暂时探究不出原因,依然遵照父亲的希望继续进行婚事。
七月初,贺羽整装回台待嫁。婚礼那日,基於敏感身分,大宫家只有美枝子以伴娘身分出席。
世界真是小,在李静一家人到达後,季伟平惊讶地见到大学时小他两届的直属学弟江士棋,认识他那麽久,从不知道他就是李静的儿子。
「学长,恭喜你!没想到我们会变成亲家。」
「是啊!最近好吗?」
「两个月前,我和刘谊丰开了个广告设计公司,还过得去。」
「恭喜你了!创业可真是不容易的,佩服!嘿,怎麽开张没通知我呢?」
江士棋仅是浅笑回应。
伟平没和学弟多谈,有点别扭两人突然成了姻亲,这层关系让他像是掉入暗室般的郁闷,他怎麽愈活愈不开朗啊!
喜宴结束前,伟平到新娘休息室去接贺羽,准备要送客了。连日来为了婚礼奔忙,还要拍婚照、采购家庭用品和家具,他们都忙到累坏了,正想着过了这一夜,他和贺羽就可以喘口气,一道不寻常的叫喊声从休息室里传出,更在他推开半掩的门之前,门内再度传出尖锐的叫骂声,他急忙推开门,正巧看见李樱无情地以右手掌背挥打过贺羽的右颊,贺羽的脸上立即显出一道红肿的痕迹。
站在贺羽後方的两位伴娘则是呆若木鸡,眼眶红了的贺羽仍毫不畏惧地迎向李樱。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房内的四人转头看着季伟平,贺羽失色地立刻捂住她的脸。
李樱大剌剌地走向他,以食指指着他大声叱喝:「你到底懂不懂礼貌啊?连谁才是你的丈母娘都搞不清楚?要提亲也该来向我提,不是吗?还有,谁叫你去梅田的,谣言你也相信?哼!」转头又狠狠地瞪贺羽一眼,接着以高几阶的音量,带着藐视不屑的眼神说:「好歹也是个留法的硕士,居然只是会计部没权没位的小副理而已,你还离过婚咧!真後悔把小羽嫁给你,有够倒霉的。」说完,喀喇喀喇地踩着三寸高跟鞋离开新娘休息室。
伟平回头看向门口,惊见江士棋站在门边,江士棋满脸复杂,含着同情、尴尬、不安和了解,伟平僵硬的身体不知是该进还是退,只觉得自己像被剥光示众了,在那一刻他失去所有的感官知觉。
新娘的脸都肿了,导致一场原本可以圆满落幕的婚礼,终场是以没有新郎、新娘送客来收尾。事後他们是怎麽离开饭店,怎麽回到新家,伟平完全想不起来。
那晚回到新家,这对新人相望无语。送贺羽回主卧室时,伟平站在门槛上对她说:「我现在心情很乱,好累、好无力,很多事并不是我可以控制的,公司的营运,我和大哥一样都得听命父亲,大权在他,我们只是一颗棋子罢了!你看得起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
他举步艰难地往客房落荒而逃,强迫自己不要听主卧室里传来的低泣声,他让自己无动於衷地面对这一切,只是当他想起自己的上一次婚姻,不由得怀疑了,莫非他真的不适合结婚吗?
他的失败
上次的婚姻失败,他得负起最大的责任。
他和前妻是在巴黎求学时认识的,他们熟识不久就陷入热恋。巴黎的自由、开放、个人文化及艺术气息,使他忘却这自由背後的承诺。
那是他十七岁做下的承诺,当季运成得知季伟平擅自计画读美术系,并未照他的指示在入大学时选读商学系後,龙颜大怒,季运成搜出那把放在橱柜顶上沾满灰尘的家法,无情使劲地往他身上抽打。季妈妈护他不成反被推倒,撞上了墙,最後是大哥季伟夫以背护着他,为他力争才让父亲罢手松口答应。条件是他必须选读一些商业的相关课程,而且毕业後到家里的公司担任商管工作。
当伟平大学毕业,服完兵役,他的指导教授推荐他去巴黎进修。想当然耳,还是遭到季运成拒绝。再一次,又是大哥为他护航,以自己的新婚妻子可以在伟平归队之前代理他的工作,才让伟平又逍遥了四年。当时,他以为走一步算一步,读完再说吧,奈何,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还是逃不出父亲的手掌心。
他离开台湾两年後,回来过暑假,父亲为他安排另一个相亲。他知道父亲和对方已说好,只待他学业完成,回国就办婚事。为了争取他的婚姻自由,他和父亲大吵一架,最後是偷跑回巴黎的。他要自主婚姻,反抗父亲的专横,反正他人在欧洲,天高皇帝远,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父亲能奈他何!回巴黎不久,他开始热烈追求凌济珊并说服了她在法国结婚,也因此造成凌济珊的父母对她的不谅解。
他把凌济珊当作得到自由的管道吗?天啊!他居然利用她来逃避现实!这个发现让他羞愧、自责、懊恼,真是痛不堪言也悔不当初。
得知季伟平私自於巴黎结婚时,季父曾愤怒地扬言要让他後悔,所以之後加诸在他们夫妻身上的讽刺与刻薄是预设的。伟平和凌济珊回台湾後与父母亲同住在祖宅,父亲总是恶意嘲弄凌济珊的家世平凡、挑剔她煮的餐食、批评她的衣着和妆扮,甚至在来客面前谐戏她欠缺大家风范,每一个字都像利箭刺痛着凌济珊。他痛苦地夹在适应新工作和父亲计画性加附给妻子的压力之间,他越是护着她,她从父亲那里所得到的折磨就加强一级。他几度和父亲险些演出全武行,也曾想过带着她离开,均被她拒绝。她拒绝和他远走高飞让他当个不孝子。
回台半年後,凌济珊的父母强烈坚持,认为他们尚未有子女,此刻分离不至於造成太大的伤害,决意要凌济珊离开他。
「伟平,我不想让你痛苦地夹在我和你父亲之间,我也不想再忍耐下去了,这样让我对自己的存在价值很没信心。我好累、好苦,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放我……自由吧!」
一向柔顺、温婉的女子,此刻痛彻心腑地坚决求去,望着她在半年间日渐消瘦憔悴的双颊和悲痛的眼神,他完全找不到那双初识时令他痴醉的弯月眸子,它们早已失去了光彩,存留的竟是一对哀戚的眼眸,既委屈又绝望。她把一个亮丽有自信的她交给他,他却还给她一个哀愁又自怜的她。他曾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她,然而自己才是那个带给她所有痛苦的人。
六年前,他想和济珊出走时,妈妈曾对他说:我觉得一点一滴在失去你之中。
为怜惜济珊的绝望,更为了妈妈,承认自己无能的他最後决定放济珊自由,此後刻意漠视自己的感觉,努力当一个道德上的乖儿子。事实证明,经年下来,他一点一滴地失去自己、失去勇气,然後变成自己最痛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