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就是你
数日後,季伟平和贺羽一同前往日本,他寄住在妈妈的朋友位在京都的家里。
到达日本当晚,他立即到大阪拜访江秉裕和李静夫妇,他们和蔼亲切,双方交谈甚欢。论起婚事,他们并不苛求,只希望他善待贺羽,让他放下一颗忡忡的心,却也多了份沉重的责任。
「小羽就像我们的女儿,请好好照顾她。」李静的表情慎重,庄严地把贺羽的手交付到季伟平手上。
「我会的。」这是因商业利益而结合的婚姻,面对李静夫妇的谨慎、贺羽乍显的娇羞,望着放在自己掌心里的手,此时的气氛让他以为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正受到家长的祝福。
离开江家後,贺羽陪季伟平散步去车站时,她告诉他一件足以震破耳膜的事。
她浅笑,眼神专注地凝视他:「在日本,我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宫美羽,我的爸爸是日本人。」
他难掩惊讶。
「二十三年前,我妈来日本旅行时和我爸认识,她回台湾三个月後,才迟钝地发现她怀孕了。现实生活里,她的婚姻早已摇摇欲坠,所以当贺爸发现後,正好逮到机会以此要求离婚。不过我妈要求他让我从贺姓才肯离婚,他因一心想要结束这段婚姻就答应了,这是我姓贺的由来。」她述说自己的故事不带一丁点感情,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面对沉默的他,她低头又说:「我爸在事後曾追到台湾向我妈求婚,可是她瞧不起我爸,认为他只是一家饭店的职员,上不了她家的台面,换句话说,我是她不甘不愿生下来的。」
「如果她不愿意,为何还要……」他不解又不好过问太多,赶紧停止问题。
「当她发现有我的时候已经将近四个月,拿掉太危险,她才勉强生下我。」她转头看他,「她为我取名贺羽,大概是希望我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不容易被发现吧!」
他惊讶、难过、不解,无法言语。
「十八岁那年的生日,小阿姨认为我是成人了,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把所有的事告诉我。也是在那时,我才恍然大悟贺爸爸对大姐、二姐是疼爱有加,对我却是不闻不问的原因。呵,吓到你了吧!」
她回眸瞥见他不可置信的模样,对他无奈一笑。「我和爸爸相认时,小阿姨告诉我,我爸从我十四岁起便替我缴学费,还分摊我的生活费。」见到他皱起眉头,善解人意的她又说:「我妈根本不管我,她认为既然小阿姨收养我,责任就全归小阿姨。」
伟平很难相信她怎能如此风轻云淡的。
「你现在还来得及後悔的,小阿姨那边我会处理。」贺羽说。
「为什麽你认为我会後悔?」
「如果你父亲知道,或许会瞧不起我这个非婚生子女。还有,这个婚姻的利益对你们家不见得有利。你想,以我在我妈家的地位,真的有事的话,他们也不会替我想的。」
她竟然向他透露她妈妈和外公的想法!她像是在开大盒包小盒的神奇宝盒,一层又一层地开,每开一盒是一个故事,让他觉得这趟旅行比较像是惊奇之旅而非提亲之行。
「你的出身并不是你能选择的,千万不要这样看自己。我答应你小阿姨会照顾你的,你刚才所讲的就留在我们之间,我父亲不会知道的。」原来这便是她比同龄者更早面临成人世界的复杂的原因,难怪她总是一副旁观、淡漠、看透世事的模样。当他发现自己还是期待与她结婚,伟平被这想法吓住。
「你呢?你也可以反悔,不必勉强嫁给我。」他小心地询问,事实上却有些担心她会改变心意。
「你是我选的,我不会反悔的。」贺羽虽低着头,但口气肯定,尔後,抬起脸对着他一笑。
他的心头扑通扑通跳着,情生意动了吗?他一震!「贺羽,你……」就他对她的认识,以她的个性应该是会抗命才对,他依然想知道她选他的原因,她接受这婚姻是为了孝顺?还是对他有特殊的感情?
「什麽?」
她晶亮的眼睛闪耀在街灯下,看得他心神翻动。「为什麽选我?」他终於问出口。
「因为你就是你啊!」说完,她转身就跑,到车站售票处替不会日语的他买票。
唉!有答等於没答。愈认识她就愈不了解她,愈不了解她,他就愈好奇。
迷思
在日本的第三天,季伟平随同贺羽前往梅田,是受贺羽的爸爸之邀,此行也是为了参加贺羽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成人礼而来。大宫政男在後来有了自己的家庭,育有一女一男。大宫家人和伟平有语言上的障碍,只能以生硬的英文来交谈,偶而贺羽会从中翻译。
伟平稍加观察了大宫政男,他是个沉稳内敛的人,也不动声色在观察着自己。知道了贺羽的身世後,伟平发现自己并没有被这事实影响到一丝一毫,自然希望在大宫政男的眼里,自己会是个合格的女婿,也就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了。
成人礼设在梅田的一个礼堂举行。这天,贺羽穿着粉橘色纸鹤图形的和服,梳起传统发髻、淡扫蛾眉、微露着颈背静悄悄地坐在季伟平身旁。他读过一篇形容女人魅力的文章,作者认为女人的颈部对某些男性是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会引发这些人的情意。当时他只当那是作者的个人经验,因为他没体验过,甚至也没在前妻身上感受过,怎麽也没想过,结果是在贺羽的颈部得到答案!最让他吃惊的是其吸引力超越他的想像,威力如波浪往他身上冲,惊慌的他赶紧转移目光。
自从前妻凌济珊离开後,这是伟平的第一次感情出走,原以为不会再有悸动的心情了,但接二连三从贺羽身上接收到的电波使他必须好好想过。妈妈说贺羽该是开启他心结的钥匙,她能吗?他陷在迷思里。
决定婚事的那夜,季妈妈那时极度懊恼地说:「我只向你爸提过一次,想介绍贺羽给你的想法,他和李樱就急着把你们送作堆,连交往都没有就要结婚,这根本不是我的原意,我不想让两个我喜欢的孩子陷入这种没选择的状况。」难得抱怨的妈妈看起来有人气多了。
他忍住笑:「妈,你和父亲结婚前认识多久?交往多久?」
季妈妈轻叹、低语:「哪有什麽交往呀!我看过你爸的照片,和他的全家聚会一次,然後,曾经隔着一条街看过他的背影,就嫁了。」
「妈,你好勇敢!」他捉弄地笑。
「时代不一样了!在我们那个时代都是父母作主,我大表姊甚至连照片都没见过,新婚之夜才见到对方,就像在抽奖一样,输赢个人的命。」
他揽着妈妈的肩安慰说:「那我比你幸运,至少我和贺羽喝过咖啡、谈过话,现在又要去见她的亲人,不是吗?」
妈妈盯着他,几度欲言又止。
「怎麽啦?」贺羽略倾斜头看他。
「呃,没事。」
「仪式已经结束了,走吧!」她起身从上往下看着他。
「嗯。」甩甩头,赶快站起来,他原本想好好请教贺羽关於日本成人礼的过程,居然神游给游掉了。
他们在礼堂外和贺羽的妹妹美枝子会合。美枝子笑吟吟地站在伟平面前,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些什麽?站立在她身旁的贺羽,脸蛋绯红,大宫政男和他的妻子静子,以及他的儿子河雄都跟着嘻嘻笑。
伟平恍惚地看着这一家人,他会的日文是少得可怜,幸好他会这句:「对不起?」
美枝子笑得更灿烂,挥动着和服的振袖,完全不理会拉着她手臂的贺羽,再对着他说一大串日文。他求助於贺羽,她却不肯帮忙,应该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倒是听得懂美枝子喊他「尼桑」,那是姐夫的意思吧!眼前是贺羽和美枝子两人轻袅袅移动的身影,一来一往的嘻笑喧闹洋溢在正月初的沁凉空气里,形成一幅愉悦的画面,他为贺羽能在日本找到家庭温暖而高兴。倏然,活泼的美枝子蹦蹦跳跳地跳到他跟前,他赶紧停步以免和她相撞,穿着和服的她居然还能如此轻快地移动而不会绊倒,让他替她捏了一把冷汗。这就是年轻吧!
美枝子端详着他,转过去瞧瞧贺羽,再回头时,盯着他说:「红豆你?(真的吗)」
他下意识地应声:「绿豆我。」
接下来,十只瞠圆的眼来回互望,最後全回到他脸上。
就说嘛!从吴亦刚那里学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幽默,哈,这个笑话大概是太冷了,伟平只好乾笑两声自我解嘲。
首先回神的是贺羽,她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频频擦拭她的眼角,左手靠在弟弟的肩头,全身颤抖着。等她冷静下来後,向她的家人解说他是故意扭曲发音的,刹时,那四人像是在演喜剧似的笑不可仰、东倒西歪,方才极度保持的庄重形象当场破灭。
「你实在不像是会说笑话的人才会让我们这麽惊讶。」贺羽笑说。
大宫政男走到伟平身前,慈爱地望着他,弯腰鞠躬以英文对他说:「请好好照顾我女儿。」
「我会的。」他连忙鞠躬回礼,他是真心诚意的,虽然心里有点沉重。
大宫政男随後邀伟平去他家用饭,伟平见到了贺羽卧病在床的奶奶,奶奶紧抓着他的手好像在交代些什麽。
「你一定要翻译奶奶的话给我听。」他正色地对贺羽说。
「她只是希望你疼我、照顾我而已。」贺羽嗫嚅着。
这是伟平来日本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压力愈来愈大了,他依然回应:「我会的。」
老人家这才安心地合眼休息。
至於,美枝子说了些什麽?正如同贺羽为什麽选他的原因一样,石沉大海,没有答案。不过他相信,早晚他会找到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