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我当街头艺人的日子。依然是在早上十点准时出现在小广场,戴上圆顶帽,弹奏竖琴。而当我的指尖悄悄拨了最後一根弦的时候,我从帽檐底下看见他慢慢的脚步。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竟然真的又是他很难过的时候。
他投了好多的零钱,我几乎都要相信他把一生收集的硬币全部带出来倒在我的琴盒里。
「嗨。」我打招呼,把零钱收进袋子里,然後背起竖琴,专心地看着他乌云密布的眼睛,「去喝咖啡好吗?」
他点点头,勉强扯出了一个酒窝:「走吧。」
这次我们没什麽聊天,只是才走到一半,天空就很不作美得下起雨来,而且还在一瞬间倒了一场倾盆大雨。
「走啊,快跑。」我跩过他的手,拖着他跑了起来。另一只手很没有帮助的挡在头发上,而明明知道没有帮助,却还是勉强地接住雨水。像这种行为,似乎就叫做垂死挣扎。
躲在骑楼底下,我们很慢很慢的朝咖啡馆走去,我有些闷,这雨怎麽就偏挑别人难过的时候下?又为什麽雨总是会在原本平静的难过里打下涟漪?
法兰看见我们一起走进咖啡厅,暗示性地对我眨眨眼,然後什麽都没问,好心地拿了两条毛巾给我们擦乾被雨淋过的狼狈,等我们在角落坐下之後,直接端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上桌。
「我们还没点。」我提醒他。
「我知道啊,今天是老板生日,请每一个进来咖啡厅的顾客老板最喜欢的咖啡。」法兰俏皮地眨眨眼,「是不是该说什麽啊?」
「生日快乐。」我微笑,程苳雨也跟着说了,却显得很无精打采。
我低头将自己埋在咖啡香里,然後漂亮的彩虹就这麽撞进我眼里。
咖啡漩涡与牛奶白上方打翻了糖果罐,七彩得比下完雨後的天空还要细腻,咖啡上还留有刚才搅拌过的痕迹,慢慢地跳着圆舞曲,把小小的彩色糖果静静地转进旋律里。我讶异的看着这样漂亮的咖啡,惊呼道:「程苳雨,这咖啡好漂亮!」
「不就是咖啡吗…」他的句子被下一秒的情绪给截断,跟着瞪大眼睛。
法兰似乎很享受我们的表情,满意的开口:「这是维也纳咖啡,特色就是上方精致装饰的糖果。不过被我改良过了,不加奶油,更乾净些。」
他别扭的英文讲得有些奇怪,却意外的形容得更贴切,如此简单的英文单字,才能那麽俐落。
「为什麽菜单上没有这个咖啡?」我抗议,「这麽漂亮的咖啡,你就只肯生日时拿出来请大家哦?这麽小气?」
法兰对我抛了个媚眼,摇摇手指:「你不懂。越不常有,才能越让人想要拥有。」
「也越会想要珍惜吧。」程苳雨接着说,闷闷地笑了一下。
我看着他们俩个有些相似的表情,最後叹口气,下了一个结论:「寂寞的咖啡师跟寂寞的人,别耍文青了,喝咖啡!」
店里放的是慢慢的抒情歌曲,听起来有点像是德布西。法兰说是他最喜欢的钢琴旋律,我却听得有些头疼。太复杂了,像是刻意走进橱窗里摆弄的浪漫情调。
程苳雨在喝过咖啡之後,心情看起来好很多,开始轻轻哼起歌来。我低头搅拌咖啡,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问他刚才为什麽看起来那麽难过。
「喂,」程苳雨忽然用手指轻敲我视线里的桌面,「你最喜欢什麽颜色?」
「干嘛突然问这个?」
他耸耸肩:「看到这些糖果很像彩虹,就顺便问一下了。」
我没回答,用汤匙把糖果小心翼翼地捞起来,堆在放着咖啡杯的小小盘子边缘,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成彩虹的颜色。
我叫了他一声,把盘子推到他眼前,然後汤匙轻轻点在绿色的糖果上。
「绿色?」他讶异的挑眉,「我还以为会是红色。你不是整天就爱戴着那顶大红色的帽子吗?而且就连不是街头…」他忽然住口,接着呼出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当街头艺人的时候,不都戴着那顶红色帽子?」
「又不一定是喜欢才戴。」我耸耸肩,「我是最喜欢绿色的啊。」
「那你为什麽戴红色帽子?」
「因为,」我低头搅拌咖啡,少了糖果的褐色显得寂寞,「有人说过,我戴红色帽子很好看,他很喜欢。」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哦。」
法兰忽然把店里的歌换成爵士乐,气氛变得开朗许多。他手上捧着一杯维也纳咖啡,从柜台晃到我们桌边:「语言排挤。你们在聊什麽?」
「在聊喜欢什麽颜色。」我说。
法兰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多青春的话题。我喜欢橙色。」
「没有人问你。」我吐槽。
「我也喜欢橙色耶。」程苳雨忽然举手,样子像是要跟老师报告什麽事情一样,我不禁微笑:「你干嘛举手?」
「抱歉,习惯了。」他尴尬地缩回手,笑了笑。
「你为什麽喜欢橙色?」我问。
「因为那是最贴近夕阳的颜色,」他说,「我喜欢看夕阳。」
我纳闷的摇摇头。很多人都喜欢看夕阳,我看到他们看到的,可能是河堤旁,橘红色镶着金边的渲染,它就静静地浮在水波上、也有山上的夕阳,默默地隐没在群岚之後。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们还看见什麽。
「哦,对了,你昨天不是说你会一点义大利文?」法兰忽然对着程苳雨问,然後讲了一串听起来很陌生的语言。程苳雨点了点头,也用莫名的语言回答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喜欢听自己不会的语言,小心的猜测它们有可能会是什麽意思。
「帮她翻译!」法兰高兴得手舞足蹈,「我那天给你的纸条呢?我忘了我说了什麽。」
我耸耸肩:「哪有人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
「什麽叫那种东西!那是我那天讲得最漂亮的话!」
「好啦,我下次再自己问他。」我挥挥手打发他,然後有些好奇的问程苳雨:「你真的会义大利文哦?」
「真的。」他的酒窝很深很深的跟着笑容凹陷,「我哥哥的女朋友是义大利人。」
维也纳咖啡忽然没了搅拌的节奏,跟着我顿了一阵子,然後笑了笑:「这样啊。」
後来我们又待了一个小时,各自又点了一杯维也纳咖啡,互留电话号码之後,和法兰再说一次生日快乐。走回宿舍的路上,天空还透着点光,我哼着歌,提着竖琴盒,想起了那些糖果。
我很久之後才晓得,那间咖啡店的名字,从义大利文翻成中文,就叫做「意外」。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最珍惜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