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密诏於私底下秘密传递,穿过无不清的城门,折了数不清的快马,以雷霆之速交替授命,在一片繁华太平的表象下如火如荼地筹谋策划着,接着一些乔装兵将悄悄动身,四方八面散落各处的人马,陆陆续续分批朝同一方向而去。
待远在平城的霍连宏接到来自大将军东方兰的密令时,已是一个月後的事。
霍连宏将信笺摊开,阅过上面的内容,心底不由震惊万分。纵然知晓大将军早有勤王之心,却不知原来其爪牙竟是盘根错节遍布各地,属於东方宗室的势力不知何时起已在暗暗增长,有些人是被策反的,有些人是为一番事业的,有些人是逼迫於柳家淫威下不得不假装忠诚的臣下倒戈相向,各式各样的原因不能尽录,目标却是所向一致,就等待着现身的时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这东风显然就是他霍连宏使兵救主这一环了。
在天子安全的前提下,那些雄才大略才能上台面,光明正大地挂上清君侧的旗号,光复皇室。
这事情的难度并不是绝对,姑看各朝各时的局势,柳氏权极三朝,可以是根枝深种难以拔折,也可以是盛极必衰天怒民怨,彻彻底底的一场搏奕。
然而无论霍连宏愿意不愿意,他此刻已是无路可退。皇帝的密诏一下来,就注定了他的介入,就算他非是真的想这麽做,他身为皇军将领本来就该对陵帝绝对忠诚,不管结果如何、不管对或错,他都只得听令行事,何况如今天子有难请诏救驾,即便东方廉不来逼他动手他也会出兵营救,更别说柳晋之置边关城民不顾只管自己在平城享富贵,早已大大触怒了霍连宏。
主帐内,上位矮几上长长摊辅的黄皮,正是整个平城的地图,被他一一标记了驻兵的地方。
以如何的时势来看,仗着丞相亲自授意虎贲军自由进出平城的便利,他要进入皇城而又不引人疑心是天助良机,可这良机只有一回,一旦错误便是满盘皆输。
他可以输,但大将军不能输,陵帝更不能输。
因此,即便这一役在行军布阵上几无策略可言,之於身经百战的霍连宏如九牛一毛,他还是小心再小心,考量着各种万一的意外,一一思索对策铺了无数个後路,只求万无一失。
一切准备就绪,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柳宠娘也似乎感受到这一股弥漫着整个城门营的紧绷氛围,多少也猜得到是与那密诏有关,心中不免焦虑难受,毕竟密诏是从她那里泄漏出去的,她总觉着自己要负上一定的责任,心里希望这事成不了,却又不想让霍连宏遭遇到甚麽不测,不论结果谁生谁死,那都是自己的错。
这几天她心绪极是不宁,就像有甚麽极不好的预感似的,全然静不下来。
她踩着来来回回的脚步,腹前的长裙被她绞得折皱。
「韵姑娘,你怎麽了?」
「我只是在担心……我问你,倘若一边是你的至亲、一边是对你有恩之人,当两方有了冲突,你会站在谁的身旁?」柳宠娘像是没来由地问起,实情却是她攥在心里好久却依然找不到答案的懊恼。
元娆微愣,显然平常姑娘并不会想到如斯问题,却还是因为对方的懊恼神情而强迫自己往深处想了想,「只是对我有恩?那当然是至亲重要,不管是多大的恩情,还了也就是了,万万抵不过血肉亲情的。」
「不只是有恩,还……」柳宠娘下意识反驳,可话到嘴边,却猛然怔住。
还?还甚麽呢?除了救命之恩,霍连宏之於她还有甚麽?
不是……甚麽也没有麽?
仔细回想,他其实并没有对她很好,由始至终冷酷敷衍粗心大意的,就连名字也还是前些日子心血来潮想起才来问她,可想而知他根本对她毫不在意,相比她因他而起的千般烦恼他可说当她甚麽也不是,这样想纵然让她有些不豫,却也无法因为他的不在意而让自己也对他不在意。
当日在生宴初遇他时他就已是这般沉漠散漫的模样,倘若她不曾为父亲挡一箭、伤後魂离而遇上了他,那麽她根本一辈子也不会如此靠近这个人。
倘若只是恩情的牵扯,还了也就是了。
还了以後,便是天涯两路,你是你、我是我,各走阳关路、奈何桥,不再想起,不想相见,不留下半点痕迹,不带走一片云烟。
可心底的情绪分明不是如此这般的简单明了,不知从何时起将他放在一个不轻的位置上,做不到清清楚楚分开恩与情,那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感觉,她尤其记得那浑身带着从屍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冷酷气息,不知不觉间让她感到一丝怜惜,原来看不顺眼的诸多挑剔在她眼中都变成了让她不舍的地方,每每看到他时便让这些说不清的思绪悄然挠着心头,越是仰望、越是无法平静。
「韵姑娘,这说的是你自己罢?」元娆笑笑,她丁底是个聪慧丫头,眼见对方这个反应便已猜得方才说得的假想原是问者本人的烦恼。
「才不是呢!」柳宠娘心中正乱,轻嗔一声便走了出去,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姿态。
元娆眼中一黯,脸上也没了笑意,显然想起了还留在相府的孪生姐姐,她不是无有过担忧愧疚,然元嫣叮嘱过自己逃了就不要回头,当日自己在一时慌乱冲动下出走相府,便无回去再见亲姐的机会,纵然心里再想探探亲姐的情况也因为怯懦而踌躇不前。
终究是自小被姐姐护着的妹妹,遇着甚麽事也有姐姐去挡,元娆断没有元嫣的胆大坚强。
不只一回想向薛校尉提及她亲姐的存在,终究却因为相府的权大势大而犹豫难言,不管薛家是否愿意插手她们姐妹的事,她也不能挟恩相求,尤其对方还是无人敢得罪的柳家,她怕救姐不成反被人发现自己窝藏在这一处,便要被抓回去那个黑暗糜烂的地方面对龌龊的一切。
自私胆小至此,还谈甚麽血肉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