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抽气声中,柳睿冷然自若,阴沉依旧,无人敢在他面前抬起头来,就怕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要被误认为是反派同党那就糟了。
按理说经过这麽多年要反对的人早就被镇压下去了,许久也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与柳相对着干,纵有不满之事也只敢私底下骂两句而已,想来有些人忍声吞声积怨日深,终是憋不住那一口气,颇有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意气。柳睿诛杀异臣不是头一天的事,偏生忍了许多年的臣子演这一出,总让一些人心头浮生说不出的异样,一股反抗心理似乎也蠢蠢欲动。
「现已立夏,白露将至,陛下素来遵先帝遗习於九月初九至醍醐寺为国祈福,当日微臣会领百官迎送陛下至延喜门,由羽林将军亲自护送。陛下还有其他须微臣安排的麽?」柳睿立於龙阶之下、百官之上,年将不惑却依旧一身俊美风华,饶是静静伫立也有一股低压的气势逼来,加之他就在不久之前毫无感情地结束了一个臣子一家的性命,更是添了几分阴狠残忍。
祈福一事确是公事公办,倒没有甚麽私心在里面,柳睿其宾也根本不在意,做与不做之於他并无分别,既没有犯到他的忌讳,柳睿便不会过於约束,因此这话倒不是问假的,只不过依陵帝对这个权相的畏怕程度,想来也不会敢有甚麽其他想法的。
殊不知,这个他未曾在意的日子却颠覆扭转了一切。那时候柳睿不知,陵帝不知,甚至全天下间无一人会意料到。
「没了,就依丞相方才说的便好。」陵帝压得低低的声音自高堂传来。
「微臣遵旨。」柳睿在百官面前向来场面话说足,「陛下,微臣已无事上奏。」
陵帝自然晓得这时候该做甚麽,随即朝身旁的宫人示意,自己则撩袍而起,扬声道:「众卿辛苦了,既无事上奏,便退朝罢。」
「──臣等恭送陛下。」
黑皮绣金靴拾阶而下,百官盈盈跪拜,何等风光,何等讽刺。
营房外不时传出哨声,柳宠娘的灵活十指扯出一条幼细的长线,再将细针绕回逐渐缝埋的破口,缝上最後一线,她咬断了线,心满意足地将那些缝补好的衣物摆在一旁。
琴棋书画她是不精,但说起女红手艺,她在贵族千金里面还算是数一数二的。过去柳睿的寿辰,她绣过无数的锦囊、玉帛、衣衽,倒是不曾干过缝补的粗活,要想想相府是怎生奢华靡烂,便是崭新的华衣看不顺眼也要扔掉,哪会有穿破了还舍不得的理,也只有霍连宏这里才会发生,因此当日初见时方会觉着寒酸,现如今也依然不明白何以堂堂二品虎贲将军会穷困到这地步。
也罢,难得她做着这些杂活而无有怨言,这对於向来娇贵的自己稀罕得紧,她就当自己是补偿先前对他的种种不好,才会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暗暗期待那人穿上她亲手为他缝合的衣履。
日後若有机会,她给他绣个荷囊罢,越精致的东西她越是拿手,以她的手艺用在这些简单功夫上,他这算是浪费了呢。
想起元娆不久前才说她挠发的小动作暴露了她原本的身分,要是让人见着这一手女红,才是真正一眼就被看穿。比如十三岁时她为太后四十大寿所绣的百凤百寿图,那时候太后喜欢得紧,公开赏赐了好些东西,自那之後她的手艺才在平城贵族女眷之间成名了的,也因着她父亲的关系,无人不晓她是平城最受宠的千金小姐,只是这一切,都离现在的她好远了。
将缝补完成的衣物在榻畔折叠好,眼角余光处,恰巧瞥见枕下露出的一小角黄帛──柳宠娘微怔,片刻後方忆起,是那日司空娣私底下予她之物。
一直未曾打开细看,尚不知此物为何。疑惑思索之际,她已掀了软枕,捡起那方绸帛,将之打开,一行行血字毫无预警地跃入眼帘,惊得她险些失手扔之。
这是……这是……
『此物关键至极,只出现得不太合时,才遭太后娘娘发现而命我毁之,当时我留了下来,今日便趁此机会双手归还予你罢。』
日前司空娣曾说过的话冷不防地在记忆掠过,如刀光剑影一般,令人猝不及防,将她的脸色刷白,被心中形成的觉悟吓得无法思考。
难道……
──文昌十二年一月七日,陵第七代皇帝,朕膺昊天之眷命,丞相柳氏弄权乱政,朕囚於深宫,受制於太后,命大将军东方兰,救朕於柳氏亲军,立勤王之勋。
以血写成的诏令,字字是泪,字字是恨。
恍若一声雷,轰得柳宠娘的脑袋一片空白,冰冰凉凉。
纵然暗暗意会到此物的重要性,却怎麽想也没有料到竟是勤王密令……
司空娣将诏令还於她,到底是希望她怎麽做?又希望她交给谁?
此物原不属於她,却因为阴错阳差的身魂变换而辗转落到她手上,这是连司空娣那样通天理的人也不知晓的,因此那日根本未知自己正是她口中恨着的柳家女儿,才会将这麽重要的物件交予自己。柳宠娘不清楚这身体的前身本来欲将诏书转给何人,可如今诏书既然到了她手上,那就谁也别想有机会看到。
皇帝说父亲弄权乱政,这份诏令是要臣子出兵救援,对抗她的家族。
开甚麽玩笑,那是她的父相,任何对她父相不利之人,她都容不得,所以,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