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退出去罢。」司空娣冷声摒退了所有宫人,接着灭了一路的灯火,独留一枝残烛掩然欲熄,让她半边侧脸陷於黑暗之中,她负手伫立上方,乍看下宛若一枝独世的孤梅。
宫帐在夜色中朦胧,为孤芳月华蒙上了纱,在一方暗角掀掀飘飘,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烛火,翻窜一波波的海浪,更显鬼影处处,诡谲无比。
「那日……」司空娣无温的凉嗓自漆暗中传来,在瑟瑟夜叶之间飘摇,「我不是让你出城,逃得越远越好的麽?你怎还留在平城,还被南军的人发现?」
这两句质问来得莫名其妙,让柳宠娘摸不着头绪,脸上尽是警惕。
这口吻,这话语,难道司空娣见过那名宫女不成?
偏生柳宠娘愣是听出了话里不自然的感觉,她本就是个聪慧姑娘,举一反三的小聪明在小时候已然深得柳睿喜爱,这回司空娣开了头,不消多久就让她理出了前因後果,将未有言尽的空白处接连起来,最後脑海只余一个疑问──
「当时是你救的我?」
「鹤酒之毒,是我私下为你解的。」司空娣平声道来,无悲无喜,只是道出事实。
犹记得她从相府所中之箭伤醒来时,霍素念曾说过,若非有人偷偷喂她解药,她早已被毒害而死,再高明的医术也来不及抢救,原来便是司空娣暗地里为她解了毒,救回她一命。
她是柳宠娘,非是那名宫女,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曾经经历过何事,更不知她现下往了何处去。这麽些属於别个女子的纠葛,因为一场阴错阳差的意外变成了她的,彷佛两个陌生之人忽然乘着一条线连了起来,那感觉是多麽的荒诞离奇。
司空娣……竟暗中相助一名宫女?柳宠娘简直不敢置信,司空娣何时是如此善心之人?
柳宠娘认识司空娣这麽多年,还不曾见过她这个模样呢。
「司空姐姐──」
「姐妹之称就不必了,我与你,没有这份交情。再说,你该恨我的,我取了你的东西,坏了陛下的好事,难道你忘了?」
柳宠娘一呆,又听不懂了,只得不懂装懂。
「想来你是不会忘的,你拚了命,不就是为了这个?」司空娣极轻地低哼,似是笑声,却又未见她笑,彷佛是嘲讽,彷佛是苦思,在短短一句里无声无息地沉积。
说着,司空娣自幽黑中摸出一物,在霞红烛光下,一卷绸帛忽明忽暗直直摊开,长及曳地。
「这是……」
「此物关键至极,只出现得不太合时,才遭太后娘娘发现而命我毁之,当时我留了下来,今日便趁此机会双手归还予你罢。」司空娣声嗓淡漠,恍似一切俱在她指掌之中,早就在高处冷冷地看透了红尘世间,如一个旁观者由始至终都置身度外而看得最是清楚,一派泰然老定淡然自若。
那绸帛上,触目俱是点点的红、满满的字,乾涸成累累血书。柳宠娘一脸困惑地端视半刻,几乎是立刻确定那非她所有,当下面露难色,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直觉告诉她,此物非同寻常,隐隐透着一股见不得光的龌龊气息,那血腥味道渗透了绸帛,蔓延沁入到稀薄阴凉的空气中,随着随风掀舞的宫帐动注满了冰冷杀意,在深夜的皇宫一隅独自暗寒。
这到底是谁写的、又对有着甚麽样的重大意义?
从何而来,又终该属於何人?
多不胜数的疑问在她脑海浮沉,甚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好预感隐约成形,任她再深居闺阁也意识到这背後正在上演一场涉及血腥的斗争,只不懂何以此物原先竟属她前身之小宫女所有,虽说後宫涉政多年,但区区宫女直接牵连在这种事还是有着些跷蹊,由南军卫尉到女官司空娣,无一不是最接近权力中心之人,那宫女究竟何德何能,引得这些人个个搜索?
柳宠娘根本就连那绸帛上写了甚麽都不知晓,可她还是从这些字里行间听出一些端倪,这司空娣一直以太后红人为人所知,今日违背太后之意对一个本该被处死的宫女说出这番话,让柳宠娘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司空娣这个人,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背後原来根本不若她於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想不到如今身份变了,竟以他人之身接触到如此了不得的秘密。
「司空姐姐是姑……太后娘娘的人,何以多番相助於我?」柳宠娘虽被冷淡拒绝以姐妹相称,却因为长久以来的习惯而改不过来,一时不知该对司空娣如何作想,一方面她背着自己的姑母唱反调居心叵测,一方面她却在死亡关头救了自己性命,对柳家不忠却又有恩於自己。
「自是因为──」司空娣沉了嗓,明眸并射出深暗的异光,彷佛是暖和的夏夜中飘落的雪,「我也一样恨着柳家。」
柳宠娘一震,只觉一颗心都被吊了起来,彷佛被重物狠狠压住,彷佛快要从胸口跃出,「你太后娘娘的人……」
「那又如何?」司空娣的声音好似冷了几度,四周空气瞬间冻结成霜。
「是不如何,可……为甚麽?」
「你问我为甚麽?哼,为甚麽,长年伴在陛下身边的你,不该比我更清楚麽?」司空娣哼出了笑,笑得极是浅淡,极是冷漠,「我司空家重罪之族,家族如何获罪遭杀、胞弟如何流落为奴,我至今未忘。家弟的坟里,里面可是连一具屍骨都不全……」
柳宠娘低眸,是尴尬不知如何接话,也是同情心生不忍。
这事,她是有所听闻的,因此太后开始重用司空娣时,曾一度遭到父亲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