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寵娘 — 章五‧〈東風起〉之五

柳宠娘听到父亲之表字,一时无法厘清前因後果,可却听懂了那人是针对她父相而来的,心里不满之余更生了几分警戒。回头一看,只见霍连宏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虽仍是那般万年不变遇事慵懒的冷然模样,乍看下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但她偏生明显地感觉到了,那神色是阴霾了一般的沉重严肃,即便是同一个表情也掩盖不住。

「大人,您别听那人胡说,我才不是什麽陛下的宫女,更没有什麽秘密瞒着你的。」

霍连宏未有答话,又彷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默默地举步走离,一手负於後,掀了帐帘良久伫立在帐口看得出神,像是远眺着甚麽、又像思绪出了窍,抬指揉了揉疲乏发疼的太阳穴,然後屈了指骨不耐烦地叩着支架上的铠甲铁盔。

江山如画,自古以来引多少男儿抵命竞逐,那壮阔的山、深静的河,奔辗过多少热血的铁蹄,蜷蜒过多少无辜的血,方有了如今盛世繁华。

他的目光好似穿过石屋、穿过这荒山、穿过北方的天际,望到了另一方的景色,那里有百姓祈求平安的声声呐喊,那里有战士渴望回家的声声咆啸……

无仗可打的将军是废人,自己已有数年不曾披上铠甲。

平城奢靡如盛世,谁会想到箭在弦上。

「大人,您……」她怔在那里不是、丢下人不理也不是,当下竟有些尴尬得手脚也不知如何摆,好像怎麽说怎麽做也动辄得咎,就是想安慰人也不知从何安慰起。

柳宠娘望向男人那拒人於外的肃穆神情,此刻更显沉厉冷然,换作从前许是该要气恼他不知好歹的,可想起那时他护着她的难得温柔,硬是磨平了她那说不上好的脾气,想生气也不知该怎麽去生气,一时当真怔在原地手足无措。

方才帐内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话,她是听见了的,却也只是零零落落的字句,隐约知道那与皇帝陛下有关,但其实也不甚清楚实际上是什麽事情,只知道霍连宏听了很不高兴,如此而已。

他不高兴,她也就莫名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却又什麽也帮不上忙。

「我帮大人清理清理,好不?」左顾右盼之际,眼角余光赫然瞥见地上凌乱不堪的狼藉,像是终於找到了能让自己留下来的正当理由,当下就像松了一口气似地,兴冲冲地俯身就去拾扫那碎成一块一块散落遍地的瓷片,不假思索地徒手去捡,动作也不见仔细,随手捡了一片崩缺不平的瓷块,稍一心急就在掌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啊!」柳宠娘吃痛,下意识反手捏着受伤的手。

这一声痛呼终於成功引来霍连宏的注意力,就见那不知为何还未离去的小姑娘痛得猛颤,直到视线触及掌心中的一片鲜红,抢前猛力抓过对方那受伤的柔荑,启唇便是破口大骂。

「真他娘的麻烦,好端端地你捡甚麽捡?多甚麽事?添甚麽乱?」男人骂人的声嗓很响,气势也够,吼得人禁不住闭眼哆嗦,若遇着个胆子稍微小一点的,准是要哭出来。

受了伤还被人恶声恶气地斥骂,柳宠娘好生委屈,虽也被那声线吓了吓,却没有在害怕,只一口怨气又暗暗昇起,正要负气反唇相讥,看清了眼此那人忙个不停的动作,再多的怨言也得硬生生哽在喉头死吞,不消半刻就烟消云散。

此刻霍连宏先是怒声把人骂一顿才说,定睛审视了一番那血流不止的口子後,眼色微沉,不置一词就撕下一截衫袖下的里衣,往案桌上就近的酒水湿了湿,轻柔仔细地清拭着伤处周边涌流的鲜血,便将女子的手用那衣条裹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衣条见不到血为止。做着这一连串动作的同时,他脸上线条似是紧绷着的,至少他的眼色态度是紧绷着的,让四周围绕着他的空气也彷佛上了一道弦,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多谢大人。」一看到自己的手被包紮妥当,柳宠娘惶然道了谢,赶紧把手从男人大掌里抽回去。

「你以後别弄伤自己便是谢我了,去吧去吧。」一处理好伤口,霍连宏果然就开始赶人,彷佛在驱赶甚麽碍眼的东西一般。

柳宠娘静立片刻,竟真的出去了,正当霍连宏暗暗讶异这小姑娘怎地不气不恼突然转性变得听话起来,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未及享受足够难得的清静,就见柳宠娘又折回来,不等男人吼声赶人,她就先发制人扬起笑靥跑来,这回倒知道要谨慎避开地上的残碎,好不容易才来到男人跟前。

「大人您看,您刚起来也未及用点甚麽,我去灶房让人热了两个包子,您先吃着垫垫胃。」柳宠娘把手中的食篮挪到身前,把里面盛着包子的碟置放於男人膝上,看那袅袅轻烟直绕鼻尖。

习惯了是照顾人的一方,霍连宏一时回不过神来,心里满是迟疑的诧愕。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明明避他避得紧,畏着、怕着,彷佛他身上长着三头六臂,只他习惯了,倒也不介,反而现下她主动示好,着着实实令他不惯,当下恼怒不是、喜也不是。

「你用过膳了?」

「用过了用过了,就您没有呢,您快吃。」柳宠娘催促他。

霍连宏深深睇她一眼,似是暗暗打量着,不知在琢磨着甚麽,须臾,方抓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张嘴就咬了一大口。他确是饿了,不由胃口大开。

这人饮食时就不能斯文一些麽?柳宠娘在心里嫌弃地嘀咕着。心是这样想着,可见他胃口来了,她当下又松了一口气,隐隐逸了一丝笑意。她实是担心,方才见他烦躁难抑的瞬间,也说不出为何,心里是说不出的焦虑,胡乱寻了个清理的由头想帮他,却又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越帮越忙,这会儿总算做对了一回。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她又替他倒了杯茶,连她自己也要惊诧於自己的体贴来。她想,若不是对这个人存着那麽些愧疚感,自己是万万不会对这个看上去又粗鲁又难看的男人做到这个程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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