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宠娘因着嫁衣的厚重只能在元娆的携扶下缓步前行,从後望去那玲珑身段无法窥见她的表情,然从她刻意放慢的脚步不难看出她的不情愿。
她走着,走出她恋家的情怀,走离她小时的梦,走向一个沉重的未来。
那红裙款款拖曳过回廊月桥,越走越见奴仆上前簇拥,比平日更谨慎的态度彰露出女子身份的提升,不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容许分毫的错失。
「元嫣,皇城是吃人的吃方,你好自为之!」罗玉在後头沉沉地道,口吻是难得的柔和隐忍。
「怎了玉哥哥,你担心我呀?」元嫣故作俏媚地倚身一笑。
「你……死性不改!」罗玉恼着轻骂,往常直率的眼目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不自在,又对这份不自在生出莫名的气恼。
「嘴硬!我知道玉哥哥就是在担心我,这府里……大概也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元嫣的笑蓦然敛去戏玩的成分,依稀添上不曾外露的哀伤。
罗玉未想她会忽然认真起来,又听见她言下之感谢,心下不由流窜过一丝微热的冲动,抬起一手好似想抓住甚麽,不想同时元嫣却将视线抽离,冥冥之中最终他只能默默屈指缩手,如同将悬在半空的心放开,让心绪回到静默的最初。
一行人往正门走近,只见柳宠娘抬手拉着红头巾的一角,随着前进的步伐逐分逐分往上勾起,一点一点将眼前的景色收入记忆。
柳睿昂然独立,犹如一砖美丽而冰冷的雕像。
她最舍不得的,便是她的父相哪……
正欲松手放下红巾,远处瓦上闪烁过一瞬刺目的银光,那不是朝阳的位置,她本能动作一顿,因为她瞧见光的背後鲜明对比着一个人的黑影,隔着十尺以外散发出明显的杀意。她眨了眨眼,那道光也同时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直直朝柳睿的方向射去,让她终於看清它的原貌。
那是一枝箭,一枝尖利得足以致命的箭!
危险──父相有危险!
那速度分毫不予人思索,柳宠娘猛地将头巾翻掀,反手往半空抛去,用尽浑身力气提裙奔向柳睿身前,那般焦急而奋不顾身,用身体替他接下箭矢的无情。
「父相!啊──」她叫,尖着声,哑着嗓,她的痛响彻四周。
那个瞬间,利刃入肉,血色染在艳红喜衣上融为一体,彷佛一切只是眼花撩乱的错觉。
她像一朵火红的牡丹在风中翩然掀扬,随着风的静止寂寂凋落,颓倒在柳睿的双臂之间,却已是萎靡无色的枯败,宛若秋日的落叶一般。
「宠儿!」柳睿在忽然寂哑的变故中极快地看清事实,平日泰定得近乎冷绝的脸面霎时间无法自持,随着瞬间成形的震撼嘶裂了声音,「你傻了!」
是他疼爱到骨子里的女儿……
谁……谁敢触犯他那舍不得受一点点伤的女儿?
他拥住少女的身体,不觉拥得紧紧,眼眸聚着狠戾的癫狂。
本来欢腾的鼓乐声倏地一止,让空白的静默的攫夺了穹苍下的人间万物。下一瞬,皇室派来负责护送柳氏的内卫奔窜着,一步步是强大的危机感。
天与地,风与云,陡然变色。
「小姐、小姐怎麽了──」四周随即响起惊骇的尖叫声,崩裂出一团惶乱。
「奴、奴才去请大夫!」罗玉扯喊,勉力冷静的声音也不由泄漏出一丝骇乱,一瞬震惊後强迫自己维持惯常的镇定,整理出适时的理性决策。
柳睿不予分毫反应,他抱住那颓卧在他怀里的少女,静视血色从她唇上逐分淡去,由她背上涌流出的黑血不断往他的手染色,暖热的温度传出死亡的冰冷,与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触感重叠,眼目刹那间解放出一些疼痛的感觉,在一片冷漠中晕开一层由愤怒变质而成的狠戾。
他抬首,目睹远方瓦顶上准备转离的黑影,双眸猛地一凛,「追!」
府邸周边的两队侍卫立时响应,庞大人数随即营造出气势的对比,如狂风般四散跃出,随着那试图逃窜的黑影一同消失於楼瓦起落之间。
「主子小心,箭上有毒。」一旁响起了暗卫焦急的警告。
柳睿冷目吼道:「废物,你失职了!你把我的女儿害惨了!」
「父相,痛……」柳宠娘苍白的俏脸上爬满了痛苦的泪水,平常脆响的娇音细若浮丝,虚无缥缈得如同断落的雨点在风中散於无形。
闻声,柳睿垂目望向他宠爱多年的女儿,不觉加重拥抱的力度,却阻挡不住柳宠娘在伤痛中逐渐闭阖的眼睛,这景象熟悉得刺眼,熟悉到牵扯出他深埋的哀痛,提醒了他对於生命无能为力的愤慨,感觉就像多年前一般,只能眼睁睁任由活着的重量一点一点地抽离。
为何?是否他作孽太过,所以上天总要夺去他最想守护的生命?倘若这是他残忍的天罚,是他专权的代价,是他乱政的报应,他不得不承认老天爷太聪明,也太了解他!
他以为世上再没有任何事具备撼动他的能力,原来不然,不然,不然!
「醒来!宠儿听话,不许阖眼!」他一边把她抱回府里去,一边怒声命令。
他的女儿最是听他的话,从不忤逆他的……然而,她这回却没有依言睁开双目,一动不动的状态像是陷入永恒的长眠一般,定格於最美丽盛放的一刻。
他的女儿──他和朱水瑶的女儿!
待得大夫气急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具冰冷的屍体,在一片艳红中沉睡。
亭亭玉立的美好年华,如花正好,却薄命早逝。
「丞相大人,请节哀顺变……」年迈的老大夫张氏心底免不了叹息,在目睹丞相越发阴狠的神色不觉颤晃了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