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睿微掀衫身坐落高几旁的褥椅,冷声道:「不想殃及奴才,身为主子便当身正为范;你品行不端,自得有人替你承受後果。现下如是,日後登上后位亦如是。」
柳宠娘自是说不过父亲,只能绕到柳睿旁侧亲热偎近,放软声调娇咛,「父相莫生宠娘的气嘛……」
「除了撒娇,你还知道甚麽?」柳睿盘石般一动不动的脸依旧冷然,怒气却明显随着这短短一句化为乌有,透露出对这个女儿过分的溺爱。接着目光淡淡扫过二婢,命道:「还不赶快把地上的东西清理乾净?要是有半片的碎屑伤了小姐,後果如何你们该比我明白。」
「奴婢遵命。」二婢福身领命,行色匆惶却不至慌乱无措,双双俯身拾起一片片瓷碎。
柳宠娘小心安抚着父亲,细软小手轻捏他冷硬的肩胛,「宠娘还知道父相最爱喝闻林茶呢!元嫣,洒扫这等粗重活儿让外面那些丫头做好了,你便去沏一壶闻林茶来。元娆吩咐厨房弄一盅莲叶羹和玫瑰酥来,相爷甫下朝准是饿着。」
「知道了小姐。」二婢应声退下,换来几个小丫鬟入内清扫。心知小姐虽偶尔娇泼,一直却待她们姊妹极好,此举自是故意放行,一来免去收拾残局的辛劳,二来避免丞相再无故迁怒她们姊妹。
柳睿淡哼一声,听不出半分喜悦,「宠儿,你给我坐好。」
柳宠娘眼见父亲完全无法被讨好,顿觉无趣地从他身旁移离,在对面正襟危坐,娇容换上难得乖顺的惭愧,「父相……」
不久,元嫣手执梅花纹白瓷茶壶静静上前,往同款的白瓷杯斟上嫋嫋白烟,如云霭般绕指飘零,将远黛茶香盈满静谧一室,略微舒缓了男人的恼狠。元嫣退後一步不作多留,福身告退。
「父相,请用茶。」柳宠娘双手捧起茶杯递至父亲面前,在他警告般的冷眼相瞥下有些畏缩。
柳睿接过,淡而优雅地啜了一口,「听着,明天便是你的大婚之日,我绝不允许一分一毫的差池。你记住,你将是陵国的皇后,延续我们柳家世世代代的荣耀,听懂了麽?」
那字字如冷风徐缓,不张狂却不容忽略地沁人心骨。柳宠娘垂头受训,两唇抿出不甘,「父相,女儿并不想步姑母的後尘……」
她记得姑母当年还是皇后时曾是一个温纯的女子,在身为太后的祖姑母薰陶下逐渐失去自身的特质,被迫独当一面而长成玩弄权术的女人,狠心到就连夫君与儿子也无法放过,只为稳固由柳家掌控的整个江山。姑母因为寂寞,和一些另有所谋的臣子不清不楚,早就置名声於不顾放任天下人议论。
当今天子早就在姑母的拉扯下变得软弱,想必同样明了与柳氏联姻不过是一场政治角逐,重复着数代以前延续下来的历史。如此冰冷且不平等的关系,造成了两个人的不如意。
一旦登上皇后之位,她彷佛能透过姑母看到未来的自己。
「没有想与不想!」柳睿眼神暗厉,断然拒斥地不留余情,「不许再像小孩子般嚷着想与不想,皇后之人选除你我不作二想,莫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可是、可是……甚麽知书有礼、天资聪慧,这哪里是我呀?琴棋书画,我样样通而不精,是有多知书聪慧呀?礼就更不消说,父相不是常常嫌我不晓分寸麽?再说,我……我甚麽身分,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麽?」
「甚麽意思?」柳睿忽然铿锵一声重重撂下瓷杯,眉峰紧锁,将怒气明明实实显露於眉目之间,蔓布全身的阴冽气势。
柳宠娘一吓,自然瞧出父亲不喜,马上低头认错,「宠娘说错话了。」
「把话说清楚。」柳睿眼色冰冷,透着逼出真话的威胁。
「父相明知道的!二妹是嫡女,又有个当公主的大娘,这皇后怎就轮到我当呢?三代下来柳氏皇后世世是嫡女,就算庶出也无法列入考虑,何况我……」
「何况你怎了?」柳睿冷声问。
「我娘她是……」柳宠娘的娇音怯怯地细了下去,微小成含糊不清的嗫嚅,「我不敢说……」
柳睿淡淡听着,宽袖却霍地猛力一挥狠狠挥落几上的茶具,碎片落地裂散的形态恍若他刚硬的心,在无法融解的状态下被硬生生敲出一道裂缝,洒漏了封闭的禁忌曾经。
柳宠娘一缩,被那烈火般的愤恨震吓住,自知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娇憨地不知所措。
只见柳睿紧紧攥着手,眼眸逐渐凝聚一抹久违的狠戾,因为深深沉没的记忆遭人重新翻露开来,一些被自己妥善收藏的宝物遭人任意践踏,出生至今最纯粹的时光遭人唾弃抹黑。一股强大的怒火包裹着深刻的遗憾,冷不防地灼痛了他。
眼前彷佛历历掠过年少时的狂乱,一幕幕温暖得醉人却又伤感得不忍卒睹,那里有一个被年年月月模糊了容貌的女子,在满目浓雾中被遥遥隔开,无法看清却也无法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的五官,独留一抹静温若水的梨窝浅笑,经由生活的沉淀再也难以激起他心湖的波澜,就像是麻麻的一阵令他恍惚,却再也寻不着当时气血沸腾的感动,仅能强迫自己记住今生唯一的情动曾经不被允许地存在过。
他曾经那样强烈地渴望拥有她,那样强烈地希望守护她,所以他为她的死疯狂过,那一刻像是世界的终结,然他还是活了过来,活到曾以为将永世不忘的人,终究被他一点一点遗忘,到最後化成一道遥远的影子,陡留表面意义而空白了内容。
「朱水瑶……」他呢喃着一个好似久未忆起的名字,口吻却是痛恨隐忍,彷佛想藉此提醒自己失落的部分记忆,回味过去的铭心刻骨。他竟已忘了她,他竟已忘了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