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樱为柳睿正妻所出,是相府的嫡长女,高贵的出身为她带来与生俱来的骄傲,偏生独独长姐得父相偏爱,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於是嫉妒开始侵蚀着亲情,无法容纳对方所得到的,得不到同等待遇的无力让她的心狭隘,在人与人之间的比较中对柳宠娘越发看不顺眼。
骄蛮性子学不来兄长的迂回虚伪,只是碍於对父相的畏惧而不敢妄为造次。
柳樱可由不得对方如此云淡风轻虚晃过去,哼道:「长姐面子大,连个丫头也骂不得。瞧如今,宴请百官哪!妹妹的娘贵为公主,当年也没有如此隆重呀。长姐的娘虽是那般身分,能得父相这般喜爱也算是好福气,妹妹我明年十六,怕就没有长姐这等风光了!」
听及此,柳宠娘再也按耐不住性子,却碍於公开场合,表面费力维持尊严的完好,胸口隐隐百转翻腾出一股委屈的忿怨,「元嫣、元娆,咱们走!」
「长姐慢走不送──」柳樱冷笑着悦声送人。
柳宠娘几乎是跺着脚走出水上亭,每一步皆是使尽力踩出,绣鞋不顾石子磨损肆意蹂躏,一路步至亭外的假山小园,放任娇惯的脾气毫不优雅地挥泄,头上的水晶流苏随之弯出激丽的弧度,看似娇蛮的动态之间隐约有一抹悲屈浮掠於眼底。
元氏姐妹幽幽交换眼色,自知小姐始终割舍不掉的心结,默默由着她光火气闹。
「小姐,莫走远了,相爷还等着你回席呢!」元娆追在柳宠娘後头喊道。
「对,我就是父相的私生女,那又怎了?那又怎了?哼!」柳宠娘自顾自地骂着,越骂越气忿,自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借着恼怒的力度朝假山後狠狠掷去。
凭甚麽她要被妹妹如此讪笑?气死她,气死她了!
走着,她不觉越走越靠近莲池一带,毫无预警地看见那里伫着一人。忽然他转首相望,池面迎着清风皱出衣袂的涟漪,那一身灰袍朴实不华,粗布简陋得便如奴仆所穿,偏生那人眉宇间昭实的不友善凝聚十足的存在感,背着日光如一片浓云般铺盖她的视线。
他长得如熊般壮实,眼神却属於凶猛的虎。
那是痛恨,那是厌怒,那是冷漠。
彷佛正在透过她看着一个他憎恶的人,又彷佛她正是那个他憎恶的人。
柳宠娘怔住,终究是养在深闺的小姐,哪曾见过如此恶狠而粗野的男人,何况还是看似距离甚大的年长之辈,当下让凛怯颤了心神,僵着身子杵立原地。
糟糕,她是不是……拿石子伤到他了?一股歉意默然涌上心间,可目睹对方如此狠狠瞪过来的无礼,又有几分懊恼取代了思绪。
「你、你是谁呀?」她极不满他此刻脸上的粗恶神色,迟疑口吻隐透一丝怯懦。
居然……好像瞧不起她似的!看他一身毫无贵气的简衣陋布,因背光而略显铜黑的粗皮厚肉彷佛刻烙着曾经的寒风雪霜,与她平日接触的官家子弟差了何止千里,浑身皆是低等卑下。然而,那浓眉下的双目却透出文人雅士所缺少的气魄,她怕他,她居然怕他!
她不允许,明明她才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谁见着她不是表面极尽讨好,现下在一个卑贱的下人明目瞪视下心生畏怯怎可?许是这种不服输的优越感,渐渐覆掩了本能对这个人的畏惧,她眼底渗上娇贵的不屑,彷佛望他一眼也是纡尊降贵似的,亟欲归整身分所分界出的尊卑。
她微微抬目,像睥睨着一粒最刺眼的微尘。
和煦挥过水面反照出金光,炫烁了他们的眼,迷离的,铮然的,冷清的。
隐见男人浓眉微漪,似是遭到甚麽刺眼般地撇过脸,唇角微动的鄙厌在阳光闪烁中看不清。接着他粗声一哼,恍若失了兴致般不再对上她的眼脸,微一挥袂後不置一词地直直擦身而过,不曾停顿回首的快速步伐毫无犹疑。
「你──」柳宠娘娇忿喊斥,见他不睬不理更是气屈难当,「喂,你是聋子麽?我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站──」
她的斥骂刹那间没了气息,尾音伴随着她狠狠倒抽的凉气凝结在冷风之中。因为她看见了,就在他走至光线悠转触及的一点,清清楚楚映出他暗铜色的脸上,由眼角起划下的一道浅陋狰狞的刀疤,似是融入肌肤一般的暗色不昭显,印在那里却仍是刮开平静的怵目惊心,透露了太多曾经承受的残忍。本来刚陵平朴的脸,便因着这一道浅痕破开深刻的印象。
飘柳晃舞出小小的潇湘,如同她心底悄悄蔓延的凉意。
「好丑……」她在他擦过她身侧时恍然轻喃,虽是无心,却也让人听得清了。
男人昂然走在前面,置若罔闻地直挺背离,碰巧跟後随柳宠娘而至的元氏姐妹撞个正着,挺拔直立的身影对照着女子惊羞失色的煞止。
「你这人,凶神恶煞的,吓人麽!」元嫣抚着心口轻斥。
却见男人暗哼一声再度举步而去,好似瞅也未瞅她一眼,根本不将人放在眼内。
「真不敢相信,朝中竟有如此无礼之莽夫!」柳宠娘再也受不了他的态度,在他後头尖嚷起来,「也亏他有脸出席,长那麽丑,又那麽寒酸!」
「小姐莫气,被他吓着了罢?那位大人长那样的脸,确是怪恐怖的,我还以为大白天还撞鬼了呢!瞧他那一身破衣,想来进府的时候也遭到刁钻的玉哥哥为难了。」元嫣赶紧上前安抚,想起罗玉的嘴脸不禁娇笑出声。
「小姐,还是快回席罢,管那人是长得有多难看。出来久了,相爷怕要不高兴呢。」元娆劝道。
她倒是觉着可惜了,本来好好的一张脸,虽然当不了俊俏公子倒也不难看,偏偏那道吓人的疤……她现下一想就害怕。
「哼,想出来散个心,没想到还是碰见了讨厌的人!扫兴!」柳宠娘怒哼一声,太突然的转身猛然翻飞幅幅裙摆,重回亭台的步履似乎比来时更在无形间隐含了一股厌恼,原由却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