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後来学长真的有打电话给我,不过今年的暖冬给了我掩护,直到年假结束了,我还是没让他载过第二次。
那次从台南回来之後,我下定决心,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我被自己那自虐一般的庆幸感吓到了,开什麽玩笑,鬼才会对那讨厌的称呼感到不知所措--要也应该是因为揍他的方式太多了,让人有点难以抉择所以不知所措才对。
我跟小树提到那天学长在车上的对话,他很不以为然的说,男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总是如此,什麽支票都开得出来--让人不禁好奇这孩子是受过多深的情伤,说个话而已也酸成这样。
是的,小树喜欢男人,在脸书的恋爱性别栏上大大方方的填了男性。据他本人的说法,阿骆学长的模样是在圈子里很受欢迎的那种类型,对学长的兴趣完全不亚於怪人雨青。他和雨青两个人聊起男人来简直像是两个大婶在对菜市场里的萝卜比划,没多久在班上就自成一格,喜欢看BL漫的女孩子都格外喜欢找他们聊天谈人生--
毕竟这是个开放的世代啊。我叹了口气。
跑远了。总之,他们俩依旧时不时关心学长的近况--比关心我还勤奋。对此我已经表示过空虚寂寞觉得冷。
不过话虽如此,我和学长的没有再私下单独见面过,讯息联络却是莫名的频繁了起来,还从文秀学姊手中拿到了学长自己晒的腊肉,和背面染了一大片墨渍的春联。
『我家的左营大将军饿了,威胁我再不伺候她吃饭,下次被墨水洗过的就不是背面了。』他传了讯息给我,附上一只俄罗斯蓝猫优雅的蹲踞在窗台边,舔着爪子斜眼瞟向镜头的照片。
左营大将军。我在心里重复,这是什麽可怕的幽默感。雨青家里的猫全部都是用食物命名的--不同厂牌的猫食,随着捡回家里的流浪小猫军团日益壮大,连零嘴和罐头的口味都编进了命名字库--像是「挑嘴猫和希尔斯打架最後波及到鸡肉罐头」,无论听几次都觉得嘴角不由自主的抽蓄了起来。
第二学期我在全员抢课的乱斗之中惨遭滑铁卢,只选到两门通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树上个学期就修过了,说是门不可多得的好课程,教授讲课很有一套,他这学期还特地拜托交大的同学用全台数一数二快速的校园网路替他抢到教授的另一门通识课。「大二以後就没有时间修这种三学分的课了啊,此时不抢更待何时?」他舔了口霜淇淋,嘴角甜甜的扬了起来,「再说教授可是二十年前的极品美男耶......」说完舔了下唇边沾上的乳白色液体。我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
总而言之,最後的结果还不算太糟。除了开学第一堂课在教授准备的课程进度表上看见学长的名字之外。
「......在这学期的最後几周,老师请了几个不同科系的学长姐来替大家简单的讲几堂课,有监於我们的课程叫做日本文化研究,这几位学长姊会来跟大家谈谈自身与日本文化的关联及体验......」
天杀的,谁来告诉我阿骆学长跟日本文化有什麽鬼关系......然而,倘若此时此刻的我可以预知未来,我会把这当下的激动情绪保留下来,以免短时间内经历太多惊吓造成心脏保健的不良影响。
阿骆学长站在周三早晨的解剖教室正中央,早过退龄的爷爷级教授呵呵地笑着说,以後有问题可以问这个学长,他很优秀的喔呵呵呵。
「学弟妹大家好啊,」他在众女性同学的低呼下毫无自觉的拨了拨及肩的长发,我摀着脸,听见了人生崩塌的碎裂声响。「以後有什麽不清楚的问题都可以问我喔。」紧接着是一阵稍显突兀的停顿。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不住盘旋。我绝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笑到只剩两道月湾的双眼。同组的几个男生顺着他的视线向我投来疑惑的眼神,小树激动的扯住我的衣摆,用气音尖叫着说他在看这里啊学长在看这里啊!
「我每个礼拜三都会来帮大家看一看喔。」他说,手指点了下额际,稍稍收起笑意,双眼睁回了正常大小--然後,那只以男生而言其实有点过於秀气的食指毫无预警的向我指了过来。眼神狡黠的令人火大。
「讨厌我的学妹,下课以後跟学长吃个午餐吧?」
这是我这辈子上过的、最局促的一堂解剖课,同时也是最认真的一次,就连隔壁组的女孩子照惯例跑来跟小树聊八卦,我也紧盯着一只腿已经被卸下来的小黄,目不斜视,一副拚了命想把埋在脂肪团里的主动脉弓分支清理乾净一样。
身为所谓的八卦中心人物成为枯燥实习课上的余兴话题,我一点也不觉得光荣啊......我在众人玩味的目光中如坐针毡的僵了大半节课,突然第一次如此庆幸当时找了教室最前头的解剖台,至少能背对着所有人,无视那些笑的一脸暧昧毫无同侪爱的无良同学,在学长毫无自觉泰然自若的晃过来问我有没有遇到问题时,假装那些突然拔高了两个音阶的「喔喔喔」通通不存在。
「没有。」我觉得自己还算冷静,但手上却一滑,剪刀尖端掠过镊子边缘时清脆的响了下。
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学长突然伸手,向我握着剪刀的那只手探过来,我暗自在心里大喝一声不妙,下意识地使劲向後缩,没想到学长比我更快,一抓一提,硬是把我塞在小黄胸腔里的右手连着剪刀一起拔了出来。
一只手被学长高高举起,我突然觉得还能注意到背後此起彼落的抽气声的自己,心脏真不是普通的强壮。
他盯着我瞧了好半晌,最後终於在我忍不住甩开他之前站直了身子,轻轻把我手里的小剪抽走。
「用剪刀小心点,要剪到血管了喔。」他偏头一笑,表情十足十的纯良无辜,令我差点克制不住一拳招呼到他脸上的冲动。小树按着我的肩膀像是要我冷静点别冲动,但传进我耳里的气音尖叫声让我一个不小心就朝着他的手背拧了下去。
「......谢谢学长。」我似乎听见自己牙根松动的声音了。
後来,终於冷静下来的小树接手我的清理霸业时,捏起只剩一点点皮还连着的脊动脉,说要不是学长眼明手快的阻止我,後天要交的主动脉分支素描,我们这组大概就要少一条了吧--
「要不是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一堆意图不明的行为我会失手剪掉这麽粗这麽明显的动脉吗?又不是那些细到比屑屑还像屑屑的神经,口水牵丝都比它们还粗--」
「喔,」小树头也没抬,「所以意图明了的话你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不是--」废话...吗?我惊醒,赶紧把几乎要说出来的话吞了回去。好险,差一点就被拐了。
「......跟意图明不明了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吗?」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想起刚才从厕所回来时,无意间看到学长被一群人簇拥在手术台边,那张时阴时晴的脸此时无比专注,却几乎要淹没在人群里。
自从台南那次以後,就没有再私底下单独见过学长了。当然,如释重负的庆幸感吸引了我绝大部分的注意,於是无暇关心那些少於计量标准的异样和不快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我甩甩头,把被小树激起的情绪全数强压回去。这种允许范围之外的误差值,得确实忽略才行。我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