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大学生涯的第一个寒假,雨青约了我出门。
「一起出去走走?」她在电话的另一头说着,声音一如往常的淡定,我几乎可以想见她半阖着双眼靠在向阳的窗边,手肘抵着膝盖,说话时漫不经心卷着电话线的样子。顺道一题,她是用市内电话打来的,人应该在她台北市郊的家。
「呃......」
「我下去,很快的。」像是隔空看穿了我的疑惑,她清清淡淡的回了句,轻描淡写地做出了临时起意从台北杀到中彰投地区闲逛几小时再杀回去的决定。
本人都这麽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麽浪费钱浪费时间浪费社会资源不符合机会成本之类的话了。
没想到更绝的还在後头。当我站在旧书店门口看着那写着台北地区连锁的招牌,突然觉得,身边与我并肩的淡定少女果真不是普通人。
「没为什麽,就是想逛台中的茉莉......唉,你不懂的。」她步伐轻快,自动玻璃门打开的时候,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得一掀,转眼间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只好万分无奈地跟了进去。
两个人在二手书店其实也没做什麽,各找各的。我蹲在陈列有栖川有栖的推理书架前挣扎许久,终於挑了两本没蒐集到的短篇集,和江神二郎系列的长篇两本。店里反反覆覆的播放着凯文科恩的butterfly,连续的短促节奏模仿蝴蝶扑拍翅膀挣扎着的模样,花丛没有尽头,於是流浪直到死亡那一刻才得以停止。我往後一坐,雨青的帆布鞋尖和裙摆恰巧出现在视线边缘。从仰视的角度看上去,她的脸与灯光同高,整个人都像是在发着光。
那个身处人群中央的女孩,寡言,静默,言词温煦中有着刻意抹去的犀利,神色始终如一的淡定。
她和我搭话那一天,其实现在想来还是觉得惊讶。不惜挤出别扭僵硬的笑容装和善,一反寡言本色,一次又一次的开口,只为了知道一个怪人学长的名字。
「......怪人和怪人,其实磁场比想像中还要合?」我喃喃自语,没注意到她也坐到了我身旁,正侧着脸盯着我瞧,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同是天涯沦落人。」起身时她说,没头没脑的。我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大概是对我的自言自语的答覆。
坐进火锅店时还没到晚餐时间,带着今年冬天反常的暖湿天色。我看她把盘中的食材一样一样仔细的摆入锅中,突然想起阿骆学长扫肉下锅时那豪迈血腥的场面。他的锅边永远只摆一碟又一碟的大鱼大肉,捞起来说要放凉的食物没一样可以在碗里待超过一分钟,两三口就全数入腹。
青菜是善良的,所以我不吃青菜。他固执的重复着(但却吃草莓吃得心安理得),对身边此起彼落的窃笑和揶揄完全不以为意。在租屋处的窗台上晒腊肉,研究室里冰着自己煮的手工草莓酱,他说,今年的食谱最成功,自满的神色完全藏不住。
那天下午我一离开解剖教室就被他半推半哄的领到了学生活动中心外,古筝社的期中公演正好来到高潮。他哈哈笑了几声,把背包塞进我怀里後就拨开人群,直接走上了舞台中央,大摇大摆地往一架空着的琴前一坐,挽起袖子,也不管乐曲还在进行中,自顾自地卷胶布黏指甲,然後又自顾自地拨了几下,完全不把正要行至激越处的乐曲当一回事。
他很自然地又拨了下,停了几秒,再度弹起琴时,整团十余支古筝大军竟没半支发出声响。他独奏的样子看起来欢的很,好不好业不业余我其实听不出来--不过那头长发配上领子开到锁骨处、袖口挽起的白衬衫,还真让我看傻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後来雨青有一次跟我提起想看一个国乐团的公演,我立刻想起他那天弹琴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还是那麽天真那麽欠揍,像是个孩子一样,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一曲尽,笑嘻嘻地随便鞠了个躬,就挥挥手拍拍屁股走下台来。
怪人,而且是会让人困扰的怪人。瞥见台上某个像是居於指挥地位的人在下一曲开始之前向学长幽怨一瞪,我点点头很严肃的做出了结论。只不过当时没想到几个月之後他还真成了我的困扰,各种意义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