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我才艰难的站起身,移动已经发麻的双脚,带着空洞黯然的眼神回到家中,身子彷佛掉进冰中一般寒冷,皮肤因受不了寒意而刺痛着,我却毫无感觉。
打开家门,走廊是一片沉重的黑暗,只有客厅传来的橙色灯光微微打在地板上,流露着温暖柔和的颜色。
我面无表情的在门边往客厅里一看,发现父亲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低首用手撑着额头,面色痛苦,不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时钟,脸上满是焦急与不安。
我还看见了他手中那条绿色的消肿药膏。
明知道他是在为我担心,明知道他对我怀有歉意,但我仍不愿意相信,讽刺般的用鼻子轻哼一声,拿着手中的冰袋走上楼。
他不是我父亲,记忆中那个总是会对我面带微笑,会和蔼的摸着我的头,会在我睡前用慈祥的声音说故事,总是会带着我和母亲在假日出去的那个父亲,已经跟着母亲一起死了。
「婉岑?」听见脚步声,父亲惊讶的快步走出客厅,看见拖着僵硬身躯的我缓缓走上楼梯。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是默默的抬起膝盖往上走。
「婉岑,你怎麽只穿这样?刚才在外面待了那麽久,一定冻坏了吧?」我听见身後父亲焦虑的声音和急促走到我背後的脚步声,「我泡一杯热茶给你,嗯?」他问。
「不需要。」终於,我停下脚步,转过头寒着脸看他,「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几年来,你回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和我说超过三句话,更别说泡热茶......怎麽,是被什麽感化了吗?」我讽刺的笑着,却牵动我脸上的疼痛,表情不自然。
看见我吃痛的表情,父亲张口想说些什麽,却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後才低声道出:「对不起。」
「我说过不要对我说这个词。」我眯起双眼,冷冷的看着他,「我不想要你的道歉。」
打从三年前,每当台风下雨天,我一个人待在家中,被雷雨交加的声音吓哭,却只能守在电视机前面,怕黑暗中的魔鬼把我吃掉时,我就没有家人了。
全世界彷佛只剩下电视机声音,好几次我在心里不断哀求,不断祈祷,可是我望着的那扇门,却从来没有在我需要的时候打开。
「婉岑......」父亲面有难色的看着我,眼中流动着哀伤的光芒。
这是真诚,还是骗局?
「你恨我?」转过身,我直接面对着站在我下一格阶梯,却仍比我高的父亲,冷声问。
闻言,我看见父亲的身子明显的僵硬,张开口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你恨我。」这一次我不再是发问,而是肯定,「因为我害死了妈,如果当初我没有催促,我没有补习,甚至没有我的存在,妈就不会离开。」
「婉岑,不要乱说话!」父亲终於受不了的开口制止我,神色充满哀伤和痛楚。
我却面无表情的继续说:「因为你恨我,所以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因为你恨我,所以另结新欢想忘掉家中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因为你恨我,所以你才不在乎我一个人过的生活有多不安稳,多没有安全感。」
「你看到我,就会想起死去的妻子,所以你巴不得不要见到我,乾脆以工作的藉口逃离我,让我远离你的视线,你恨不得用我去换回你妻子的命。」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哽咽,眼眶泛红发热,我却咬着下唇不肯掉下眼泪。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接受。但是我不想看到你是真的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丢下我,我要你是因为妈,而不是她,这样我心里还会好过些。」我深吸一口气,缓和自己的情绪,「如果不是......那麽,我恨你。」
硬生生的说完最後那三个字,语末,我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上楼,没看见掉落在阶梯上的泪水,不是我的。
始终沉默的站在那里的父亲,过了很久後才离开。
我瘫软的坐在房间的地板,将双膝拱起,埋首在双臂中,低咽着。
就算是真的因为妈,我也不希望你丢下我,所有人都离开我了,我就竟还剩下什麽?
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上,这麽多的痛苦,我承受不起──
妈,你也恨我吗?恨我害死你了吗?你是不是也希望没有我的存在,然後就可以一辈子和爸在一起?
──我的存在,到底是什麽?
隔天早上,我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因为昨晚哭到半夜,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又圆又大,还十分乾涩,痛的我连眨眼都会疼。
梳洗完以後,我放轻脚步走下来,几乎可以说是蹑手蹑脚。
虽然说,以往父亲回来,住过一晚後隔天早晨就会消失踪影,但我怕因为昨晚那番话,他对我怀有歉意而留到比较晚。
走到玄关,我穿起学校规定制服要搭配的皮鞋,却发现门口只摆着我这麽一双醒目的褐色鞋子。
为什麽呢?我早应该习惯家中只有我一个人的鞋子了。
我不禁讽刺般的勾起嘴角,冷冷的转开门把走出世外。
尹婉岑,你终究想得太过於美好,父亲根本不会留下来,你在奢求什麽?为什麽会认为父亲对於自己的话会感到愧疚,而不是更加充满怨恨呢?或许,你说中了他的心思?
室外的阳光照射在柏油路上,灰暗的路面被照的明亮,而我身後的那抹影子,却黑得深不见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