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行詩 — 6

6.

「晓,你知道蓝楹吗?」

葛宸从酒柜中取出一瓶苏格兰纯麦威士忌、将吧台上搁着的两个酒杯倒了六分满,接着从小冰桶中夹了几块冰块放进去,然後走进客厅、递给一派懒洋洋地坐在米色单人软沙发上的上官晓。

「你是说蓝星唯的那个小堂妹?」

将室内灯光调成柔和舒适的鹅黄之後,他也坐了下来:「你认识她?」

「认识。虽然算是远亲,不过蓝星唯回本家时常常会约她一起过去,两个人感情蛮好的样子。」他啜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怎麽突然问这个?」

「她现在在北川法学院,是我的学生。」葛宸说道,随後稍稍顿了顿:「……还记得上次我突然打给你、要你帮忙处理事情的那个晚上吗?那时候她刚好在我旁边,看见我被人拿刀威胁,她还从车子里跳出来凶了回去……那时候她报出了你的名字,说你是她姊夫,要那些人快滚。」

「真不错啊那孩子。」上官晓低低地笑了起来:「怎麽样?动心了?」

面对他的揶揄,早已习以为常的葛宸只是有些无奈地浅笑以对,也不费力气去反驳或争辩。

与那个唤名蓝楹的少女初次见面时,他只觉得她有些迷糊、容易紧张,其他没什麽特别之处。他原先以为她也终会成为记忆里那飘忽模糊的一部份,无论是脸孔、声音还是举止,都将随着岁月磨损而逐渐被他淡忘。

然而在那个雨夜里,一场街头偶遇、两个无赖之徒,手无寸铁的少女用她的方式保护了根本不需要被保护的他。基於感谢和回护之意,他伸出手牵了她--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她在发抖。

尽管如此,她望向前方的目光却还是十足地坚定笔直;他忘了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那样清澈至此的眼神了,顿时间竟觉得说不出的动人。

他和上官晓国中时代便认识,之後的求学过程中仍一直保持着连络,严格来说应该也算的上交情匪浅。完成学业之後,他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引荐、进到上官企业工作,在他们旗下的律师团当个小助理。他知道自己能力不差,再加上上官晓总是有意无意地帮他几把,他升迁的速度超乎想像地快,不用两年即进入上官家的企业核心。

表面上,上官企业是个无论是财力或声望都不容小觑的商业集团;然而背地里,只要曾走过几哩夜路的人都知道--上官家的一切根基、真正令人战栗畏惧的,是它在台面下的庞大事业--亚洲地区举足轻重的地下军火商。不仅如此,上官家同时精於狙击、暗杀、突击,只要你开的出价码,没有它取不到的性命。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利益关系纠结庞杂、吸取了无数火光与鲜血,最後在黑暗里壮大至让群雄俯首称臣的家族企业底下做事。他有两个皮相:一个是光鲜体面的大型企业专任律师,一个是这个双面家族领导的心腹之交。上官晓不常让他卷入那些地下生态系里的纷争,也常保护他远离那些冲突;但是,当他必须做出某些重大决定时,他还是会徵询他的意见、听取他一些算不上太专业的、局外人的分析与看法。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麽不好。

他认为自己目前的生活很好,钱财无虞、能力可以得到最大发挥、时间大多能自由运用……真的没什麽可抱怨的了。这世界本来就有光有暗、有强有弱、有善有恶,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是不是注定好的、是不是无法改变的,其实都没什麽所谓--他并不会因此看轻或鄙弃上官家的一切。

只是日复一日,他渐渐看不到单纯乾净的眼神了--因为身处的世界太过复杂、太多纠葛;太多得到得不到、算计不算计;吃人与被吃,征服与被征服择一。上官晓虽然凛冽而充满力量,令许多人迷恋向往,但总归漂染於赭红烟尘、走过喧嚣战场,因而不再清明。而他明白自己尽管涉入不深,但也在见过一次又一次的权力争夺、信任背叛後变得世故深沉。

所以,当他骤然望见一只毛色未丰的小兽忘却一切危险、不计代价地想保护一个人,并且露出了那样澄澈、明亮而坚定的眼神时,便觉得动人心魄--因为太久未见,甚至已经渐渐不去期待再见。

自那一刻之後,他才逐渐开始对她另眼相待;或许是下意识嘉许,或许是觉得新奇,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被吸引。

在多的是年轻女孩子的大学里任教,他晓得明哲保身,从言语到个体距离都拿捏得很好,绝不让人有非议的空间--但他为那名少女打破自己的原则。他让她在夜里与他共处一室,亲自为她讲解一道道难题;众多礼物中他唯独接受她满含心意的给予,也常带些小点心给她,看她吃得满足开心;他将她亲手做的娃娃放在显眼的地方、当着她的面将手工帕子安放进上衣口袋,因为知道这样做她必定会欢喜。

工作的缘故,他不时能遇见许多时髦漂亮、充满魅力的女人;那样闪耀的美丽往往能给人一次、两次,至多三四次的惊艳,时日一久便也觉得不过如此--美之物最严苛也最无情,就像晶莹的泡沫经不起磕碰与消耗,一旦看清了本质便很难再为此动心。

而蓝楹并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中等身高、瘦不见骨,一对眼睛圆又亮,皮肤像乳白软缎,刚好盖过锁骨的发丝质地厚重--那是天赐之物,只有真正青春的小兽们才会有的饱满光泽。她清新秀丽而非艳色耀目,没有一丝侵略感,从未想去征服或俘虏过什麽--她像一朵乾乾净净地养在清水里的百合,并不特别出色,但澄莹动人。

「漂亮的女人你也看多了,那孩子一定是有个非常吸引你的特点,你才会那麽在意她。」

上官晓偏过头瞅着他笑,手里的威士忌已经快要见底,他轻轻转动酒杯,里头的冰块便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我猜猜……」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是眼神?」

他精准的「猜测」让葛宸一时愣住。这就是上官晓,他常能轻而易举地洞悉他人的想法、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所以鲜少有人能否定他或违抗他。

「蓝星唯偶尔也会露出那种眼神,乾净天真,像只小羊羔--说实话我很喜欢,只是她不常让我看见。」上官晓一口喝尽残酒,无声弯起嘴角:「我只是觉得,像我们这种人,应该都容易被那种特质吸引。」

星期五傍晚,北川政法大学。

「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星光票在打折!」

空寂的走廊上,孙明和林柔安并肩而走;他原先一头金褐的爽利短发染了更淡的颜色,像是秋阳下的黄金麦浪。

「可以改天吗?」林柔安单手理了理波浪般的大卷发,皱了皱秀气的眉,看似有些为难:「我今天打算去图书馆念书。」

「小雅他们也会去耶!大家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期中考也才刚过不久……」

「我知道啊!不过我觉得我三年级时玩得太过火了,今年想要认真一点……希望这次期末考能冲进系上前五名,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那个客座教授就会注意到你吗?」孙明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阴了下来。

林柔安愣了一下,随後很快地压下讶异的情绪,换上一副不悦的表情:「你这是什麽意思?」

「我是什麽意思你应该很清楚吧!」他的语气又冷了一分,好看的眉宇隐约透着怒意。

「你把话说清楚,」她仰起头瞪着他看,音量也提高了,「不过是不去玩而已,你发什麽疯?把教授扯进来做什麽?」

「真的是这样而已吗?」他突然一把攫住她的手腕,将她猛然往自己的方向拉,「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怎麽说你?说你常常在那家伙旁边晃来晃去、趁问问题时送他东西,还……」

「放开我!」林柔安使劲摆脱了他的桎梏:「谁告诉你的?这种鬼话你也信?」

「无风不起浪,我劝你还是自重一点。」

说完,孙明用力甩上背包,大步流星地掉头离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被独自留下的、上一秒还冷着脸的林柔安款款扬起了涂着粉色唇膏的嘴角;那弧度恍若涂着致命甜毒的软刃,随时能将置她於心尖上的人送下地狱去。

办公室里,蓝楹吃完客座教授买来的小点心之後,便一如以往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为她讲解方才她答得较不好的题目。

「所以这里如果加上刚才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论点,整体……」

「老师、刚刚好像有人在敲门……」

「是吗?都已经八点了呢……」

葛宸一面说一面起身去应门,当他看见门外那张画着完美淡妆的漂亮脸孔之後,不由得微微一愣,脑子里疑惑与讶异参半。

「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林柔安偏着头笑笑,像一朵鲜艳的、正在绽放的粉色蔷薇。「不晓得能不能进去问一些问题?」

「请进。」葛宸替她拉开门,「不过我还在为蓝楹同学讲解题目,可能要请你稍等一下。」说完,他示意她先坐上一边的椅子。

「没问题。」她依旧笑得美好而温婉,视线转而投向坐在一旁的蓝楹,朝她打了声招呼:「嗨。」

当下不知怎麽的突然觉得有些困窘的蓝楹朝她报以礼貌性的微笑,同时感觉背脊骨一节一节地僵硬了起来--因为看清了那名美丽少女眼中带着的、与她满脸笑容完全背驰的冰冷与挑衅。根据多年来在同侪里打滚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仅已经被睥睨厌恶,还被对方列为爱情世界里势不两立的敌人。

「老师,还是让学姐先问问题好了……」蓝楹整理了下手中的资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想试看看自己解决这题,如果还有问题,我明天再来请教你……」

「学妹明天晚上也会过来吗?」林柔安的声音又软又甜,彷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蜜来。「真是认真。」

她眼底那愈发强烈的冷意顿时将蓝楹谦逊的笑容冻在嘴角,不上不下的弧度让她很是尴尬。

「老师、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她实在想不到比马上离开现场更好的、消除林柔安浓浓妒意的办法。另一方面,她也开始疑惑--林柔安不是已经有孙明了吗?怎麽还会吃其他女孩子的醋?难道客座教授的魅力真的那麽大?那孙明又怎麽办呢?

她收拾着书桌上的随身物品,难以阻止一场小型风暴开始在脑子里旋了起来。

「现在吗?可是现在才八点多,宁可应该还没……」

「没关系,」她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一闪而逝的短暂微笑:「我还得绕过去图书馆借点书……」她背起自己缝制的单肩包,旋开门把前朝里头微微弯下身:「我先回去了,谢谢老师、学姐再见……」

「路上小心。」

蓝楹听见客座教授这麽对她说,然而这回,他如往常般温和的语气里似乎掺了点迟疑。轻轻带上门之前,她看见林柔安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姿态优雅如春日里的花朵舒展,笑容点亮了她姣好的脸庞,如此柔媚,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放肆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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