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睡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忽明忽灭,期间,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不断传进我的鼻息,我想醒来,冷热交替的身体却如铅块般的沉重。
昏沉中,迷蒙的双眼似乎睁开几次,里晴的轮廓曾一度出现我的视线里,但随即又随着飞散的意识而去。
然後就这麽睡睡醒醒,当我再次真正的清醒,眼前的一切也才开始清晰。
「Eve,你终於醒了。」
我动了动,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看到是阿仁,我有些困惑。
「阿仁……你怎麽在这里?我又是怎麽了?」我缓缓的支着身子坐起身,僵硬的身骨卡卡作响,彷佛好一阵子没动了。
「你生病了,发高烧发了整整三天,都快把我们吓坏了。」阿仁解释道。
「原来如此,我的体质本来就是不病则已,一病起来就非常严重,谢谢你照顾我。」我淡淡的答谢着,却见他一脸为难的看着我。
「其实这几天照顾你的人不是我,是……是里晴。」
「里晴?是吗?」一听到他的名子,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微笑道「这几天他好多了吗?记忆恢复的状况如何?」
「这个……其实呢……」
见阿仁吞吞吐吐,我有点急了,连忙下床。
「他应该还在医院吧,我直接去找他好了。」我的脚才刚沾到地,随即被阿仁挡了下来。
「Eve,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怎麽了吗?」我问。
「里晴他……今早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我大感讶异,疑惑道「可是他的脚伤……还有记忆……难道他的记忆恢复了吗?」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我急忙抓着阿仁问道「是吗?他的记忆是不是恢复了?」
「唉……我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阿仁紧皱着眉,十分苦恼的说「基本上,他的脚伤复原情形不错,没什麽大碍,但记忆还没这麽快。我也劝过他别这麽快出院,但他好像心意已决,连公司的事,他也退出股份,已经全权交给我处理了。」
「什麽意思?你是说……他要退出他一手创办的事业吗?」愈听愈不对劲,一股不安的感受缓缓地在我心里漫延。
「我也不希望他这麽匆促的决定,但既然他心已决,我也只能尊重。」
「怎麽会这样呢……不行,他现在人在哪里?我要找他谈一谈。」
「等等,他交待给我一封信,要我拿给你,等你先看完再说吧。」边说着,阿仁将信件交给了我。
「为什麽他不亲口跟我说?阿仁,你知道些什麽吗?」我问,呼吸又开始不自觉的加快。
阿仁面有难色的看着我,低声叹道「我的立场没办法多说些什麽,你想知道的,里晴都交待在信里了。」
我低头注视着手里紧握的信纸,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阿仁才又道「公司里还有些事等我去处理,我就先不打扰你了,如果还有什麽需要再随时跟我联络吧。」
当阿仁退出了病房,我僵硬的手指动了动,轻轻的开启那封里晴亲笔写的信。
Eve: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台湾的土地了。你先别急,也不许哭,我还有很多话要告诉你,所以请你为了我,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是的,我离开了台湾,不告而别。你可以怪我、骂我、气我,但就是不要找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现在的你,或许无法理解我的决定,但是对我而言,只有这麽做,我才有力量继续面对自己的人生。
你生病的这几天,我不断地将你带来的旧物反覆看了好几次,每多看一次,我的记忆彷佛就多了一点,可惜的是,我的记忆太零碎,还没办法将它们全部拼凑在一起。好几次,看着你的睡脸,模糊的记忆在我脑海徘回,我没办法确定记忆的真实性,但是,我心底的悸动是不会骗人的。
Eve,只有你是我心底永不动摇的根基,这点,我毫不怀疑。只是,这样不稳定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告诉我,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决不愿让你和我一起过这样的生活。
你可以怪我太独断,也可以气我自作主张,但是,你爱的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若无法给所爱的人幸福,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Eve,我曾对你说过吗?你的身後有一双坚毅的翅膀,可以飞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现在正是你梦想即将起飞的时候,不要为了我停留,尽情的往前飞,飞向你想要的未来。
最後,让自私的我跟你做个约定好吗?
一年,我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如果一年之後,我的记忆恢复了,生活也步上轨道,我会再次回到你面前,对你履行我曾许下的诺言,你有权力接受或拒绝。反之,如果一年之後,我还是无法恢复,就请你将我遗忘,再也不要回头……
很抱歉对你做了这麽多残忍的决定,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记得,你是存活在我世界里的一道光,如果这道光熄灭了,就等同於抹灭了万里晴存活於这世上的意义,所以答应我,你会好好的过生活,不论风雨,不论祸福,你都会勇敢的继续完成你的梦。
PS: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牵挂。
里晴
读到信的末端才发现,里晴的字迹愈来愈模糊了,一开始我以为是里晴的笔墨水过多,晕染了纸张,直到我感觉到脸上温热的液体不断地往下坠,才知道原来那是我的眼泪。
第一次,几乎不费任何力气,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一滴、两滴、三滴……无尽的泪水像是河水泛滥似的,浸湿了整张纸面,上头的文字早已模糊不堪读取,但这倒也无所谓,因为信上的一字一句,早在我阅读的当下就印刻在脑海里了,想忘也忘不了。
依稀记得那一天,外头天晴气朗,街上行人来来去去,就如同往常是个平凡的一日,是个一晃眼就会在记忆里消逝的一日。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有一个部分却特别的不一样,是什麽呢?我想了好久好久,後来才发现,是色彩,我眼底的世界从那天起失去了颜色,不论再多彩璀璨的事物在我眼里,都只有纯然的黑与白。
我是个失去颜色的人,但这无碍於我的生活,我还能吃,还能睡,还能继续顺利的完成学业,偶尔和朋友家人相聚,正常的就如一般人。
之後如预料般的,我以优异之姿完成了大学的学业,在学习期间也获得了不少设计大奖,这般的条件让我获得了许多大公司的青睐,在我毕业前就有设计公司前来挖角。
父亲在我大四毕业那年,特地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他的癌症在药物的控制之下已渐渐康复。在授证典礼上,我看着台下健康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参与我人生里的重要纪事,为此,我终身感恩。
很快的,一年过去了,跟我订下一年之约的里晴并未如期出现。
我的世界依旧黑白,生活持续运转,一切如常,只是,里晴的名子不再被提起,不管是亲人或朋友,对他们而言,这个名子彷佛是个禁忌,只要有我在的地方,有关里晴的话题就被绝对禁止。
我了解他们想保护我的心理,但偶尔对於他们的过度反应,还是令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们不明白,那个名子即使不被提起,也不会在我心里消失;即使自此永不相见,里晴和我之间曾拥有的时光,也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去。
我的笃定来自於我的心,而我的心告诉我,只要它继续跳动的一天,那份未曾被消化的思念,就永远不会消逝。
毕业後,即使待遇优渥的工作机会很多,我仍然选择继续进修,往硕士之路迈进。在进修期间,我在众人跌破眼镜之下,到了里晴和阿仁之前合夥的建筑事务所设计部门里当助理,累积实际工作经验,也颇得心应手。
当初在做这样的决定时,遭到了很多的反对,但我仍力排众议,选择了我想走的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我和阿仁始终保持着连络,不但没有因为里晴而断去情分,反而更坚定的互相帮助,尤其是事务所这几年成长的很快,旗下优秀的建筑师、设计师众多,不但已在业界打出名号,外资也进驻合夥行列,让事务所渐渐地朝国际化迈进。
自此,一路走来平安顺遂,我的翅膀带着我飞了好远,常常在我以为已经达到尽头之後,又突然飞的更高,无边无际的天空任我翱翔。
故事走到这里,已经是尽头了吧。
以上,就是我这些年深藏在记忆里的故事,轻轻的以文字述诸之後,内心厚重的思念,似乎可以稍稍减轻了些。
今天是我研究所毕业的日子,终於,我顺利完成我的学业,也同时达成和母亲之间的约定。没想到只是一个简单的承诺,竟要花去我人生里的数年完成,现在真的达成了,却反而有一种非现实的错觉。
回首过往,十七岁的我是一个孤独脆弱,内心怎麽也填不满的人,现在,我有了一双强壮的翅膀,可以自由的飞向我想去的地方,但是我飞了又飞,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停歇的地方。
嘿……我最亲爱的你,我终於如你所期望的,找到了自己的翅膀,经由练习多年,羽翼丰厚的我已经能自由的飞翔了。
我不断地往前飞,没有回头,再苦也不曾放弃,但是,最近的我真的有点累了呢……如果我就这样停了下来,你会接住因疲倦过度而坠落的我吗?还是,我只能继续自己的航程,直到生命的尽头呢?
我的脆弱向来只让你看见,所以我想,你应该不会责备这存在我心已久的挣扎吧……里晴……
故事已然走到终点,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要将它献给你,我心中最重要的永恒恋人,我的Adam,里晴。
PS: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牵挂
你的恶女Eve
当故事终於如期完结,我凝视着桌上几乎可以集结成册的一叠厚厚纸张,伸手轻抚其上,那轻薄纸页上的一字一句,都是我这些年来说不出口的思念。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将这一切投递到他身边,让我的文字伴随着他的呼吸与心跳,让我深厚的思念有一个可以寄托的出口……
就着窗口,我沉缅了好一段时间,最终,我将这叠纸张留在房间的书桌上。
临走前,我回望了一眼满室的宁静,这里曾是我和里晴最温暖的家,如今男主人远行,不再复返,家里的女主人也只能等待,等待着或许永远也盼不到的重逢……
悄悄收起眷恋的心绪,我轻轻关上铁门,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