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边瑟缩在棉被里发抖,一边却又喝着冰凉的啤酒,李于晴只觉得自己糗到爆炸,但说也奇怪,他却没有任何怨怼。住在楼下的庄培诚跑上来,看着还扔在浴室地板上,那些浸泡过淡水河河水的衣裤,忍不住大笑出来。
「天底下哪个女人你不去爱,偏偏挑上一个最难搞的,这种大冷天耶,还玩什麽跳水戏码,你偶像剧看太多吗?」他说:「都做了那麽多,人家还不领情。我看哪,你就算把脑袋割下来,双手捧到她面前去,她大概也只会当是一颗球,直接把你踢开。」
「大自然里那麽多花花草草,无尾熊偏爱吃尤佳利树的叶子,你说那是为什麽?那叫做情有独锺。」李于晴打了个冷颤说。
「那叫做自作孽。」庄培诚摇头,「这种只懂得居高临下去看世界的女人,动不动就逼着别人跳河,你要是真的跟她在一起,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那就是命了。」他只能苦笑着说:「每个人造化不同。」
学校附近的这一整栋公寓,全都被改装成出租的学生套房,每个房间几乎被吉他社跟热音社的学生全部包下,每天晚上总能从好几个房间里传出音乐声,有些人弹吉他,有些人哼哼唱唱,有时也可以听到规律单调的鼓点练习,甚至是电子钢琴的乐音,大家都说,这儿简直就是音乐系的专用宿舍,但事实上,学校根本没有音乐系的存在。
对於这些噪音,李于晴平常也不以为意,反正自己光是角落就有好几把吉他跟一组扬声器,要说制造噪音,他也不惶多让於别人,但今天他没心情练习,即使听到不知哪个房间里传出的音乐,也失去欣赏的雅致,反而觉得有点吵闹。
庄培诚嘲笑一番後,很快又回自己房间去了,李于晴喝乾几罐啤酒,把捏扁的啤酒罐头丢进垃圾桶。他裹着棉被,走到窗边,旧公寓一整排都沿山而建,可以远远眺望到整个大台北的夜景,看着斑斓的灯火闪烁,又被弥漫的雨雾给镀上一层朦胧的氛围,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让人搞不懂的,又何止是霓虹为何闪烁而已。回头,一个不到掌心大小的迷你礼物盒依旧搁在桌上,那里面是一条没能送出去的项链,虽然不贵,但好歹也值点钱。老像苍蝇一样地在人家身边打转,转了那麽久也没能让顽石点头,这次他鼓足了勇气,决定舍弃浪漫的言词,针对骆子贞不喜欢多说废话,偏好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个性,本以为可以用最理性与直接的方式,来沟通出一段两个人或许可以共谱的爱情,结果那个与项链无缘的女孩,却完全没打算给别人机会,也不愿给她自己机会。
「你这是在干什麽?」当时,骆子贞大吃一惊,把一手捞到围巾,但也泡得满身湿的李于晴给搀了起来,急忙从包包里掏出面纸来,尽可能地帮他擦去头上、脸上的水渍与污泥,却又说:「旁边明明就有竹竿可以拿来捞围巾,你用点科学的方法不行吗?」
期中考前,原本是全校学生应该认真准备课业的时机,但总也有些人不那麽热中於书本。距离学校不算太远,街边转角的咖啡店开张,别致的欧式风格装潢,有充满古典浪漫气氛的灯光及摆设,推开白色髹漆的仿中古世纪大门,里头是七八张欧风十足的桌椅;柜台边,一架骨董老时钟正摇曳钟摆,发出沉稳而规律的机械声响,正好跟店内回荡的音乐搭配节拍,那是杨韵之很喜欢的古典钢琴演奏唱片,不过包括咖啡店老板跟她本人,都不知道那是谁弹的什麽曲子。
「你也太狠了吧,这种天气,居然逼着他跳淡水河?」熙来攘往的店里,咖啡香开始窜出,杨韵之刚招呼过几位客人,瞥眼见骆子贞带着程采、姜圆圆也到来,急忙挥手,趁着间隙,她小声对骆子贞说话。彼此的视线不约而同,都穿过店里的人群,正落在对面那儿,一边跟朋友聊天,又一边擤着鼻涕,显然已经感冒的李于晴。
「我逼他?」骆子贞哑然失笑,「我如果真想逼他干嘛,会只是让他洗洗脚那麽简单?」
「洗洗脚?他差点就重感冒死了耶?」
「起码现在还活着,」她瞄了杨韵之一眼,说:「要是待会才断气,那追究责任也不会在我身上,而跟你倒给人家的咖啡有关。」
杨韵之轻轻推了她一拐子,但也笑着。开始给姊妹们介绍起这家店的种种,学校附近本来就有不少家风格迥异的咖啡馆,但大多走平价路线,平常也早沦为学生占据读书或聊天的地方,根本显露不出咖啡馆应有的氛围;这家店的老板跟别人反其道而行,主打高价位的饮品,不论是咖啡豆或其他食材原料,几乎都是国外进口,餐具杯组也精挑细选过,走精致路线,甚至连店内员工都还有外貌上的要求。放眼店里,跟杨韵之一样穿着红黑两色,缀满蕾丝的小洋装的,都是这里新招募的店员,而她们共有的特色就是漂亮。
「待会看到我们老板,麻烦你稍微退後两步,不要跟他对上眼。」杨韵之忽然叮咛,还说要叫姜圆圆跟程采站出来点,好挡挡视线。
「为什麽?」骆子贞纳闷。
「因为你跟我站在一起,很可能就抢了我的店长头衔。」说着,她还伸出手去,要拨弄骆子贞的刘海来盖住脸,逗得骆子贞笑出来,反手打了她好几下。
店里高朋满座,挺着中年肚子的老板笑容可掬,到处与人寒暄聊天,并力邀客人们以後常来光顾。走到这边时,他还亲切地跟骆子贞握手,但又口气谨慎地说了一句:「久仰。」
「他是久仰我的美色,还是久仰我的臭脾气,你回去可得好好跟我交代交代。」偷偷地,附在杨韵之耳边,骆子贞夸张地咬牙切齿着说。
致词结束後,店里恢复原来的热闹,钢琴声也继续扬起。刚从南部回来的程采,胃口全开地大啖桌上的小点心,而姜圆圆已经看得失神,她几乎忘了手上那只白釉瓷碟中的食物,两眼死盯着李于晴旁边的庄培诚。
「省省吧,从你踏进来到现在,猫王一眼都没有看过来,他根本没注意到你。」骆子贞哭笑不得。
「他不用注意我,没关系,我注意他就可以了。」她露出没来由的幸福微笑,让骆子贞哭笑不得。
也没有特别想聊天的对象,她只是穿梭在店里,到处看看这儿的装潢摆设,又稍微研究一下菜单,平时也常喝咖啡的她,对什麽都兴味盎然。这中间她跟李于晴有过几次对眼,两个人没有交谈,李于晴很礼貌地点头微笑,只是碍於旁边一直有朋友在聊着,暂且还走不开,但骆子贞却没有任何表示,她总是像在浏览风景似的,眼神扫过李于晴之後,又不带感情地移开。
为什麽要这样冷落他呢?骆子贞对自己的感觉也说不上来,尽管那番告白应该是真心的,但她总觉得自己还不到可以接受的程度。两个人的关系,固然还存在着朋友的情谊,但如果要跨越那条线,骆子贞心想,那中间还差了个契机;至於契机在哪里、何时会出现,她一点也不介意,这种问题留给大鲤鱼去烦恼就好,她个人还是比较想把心思放在功课上。
只是一边逛着,骆子贞又想起,今天晚上的开幕活动结束後,杨韵之说老板要请客,想邀请店里这些朋友们一起去夜唱,届时李于晴是不是也会去?如果他故意在那种人多嘴杂的场子里,想挟着群众的舆论压力,又跑来跟自己再告白一次,那该怎麽办才好?
「你来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背後响起,不用回头,都听得出来那是关信华。
「为什麽连你都在这里?」本来有的一些绕指思绪,在听到这声音後,瞬间全都化为乌有,骆子贞手上还端着一盏描上金线,盛着半杯琥珀色蓝山的小咖啡杯,她将杯子往桌边一搁,口气也充满敌意。
「为什麽你只要一见到我,就会从一只小绵羊,瞬间变成一只刺蝟?」关信华耸个肩,苦笑说:「难道我们不能心平气和讲讲话,起码当个朋友吗?」
「你从头到尾、从上到下,都让我找不到半点可以当朋友的地方。」骆子贞丝毫不客气。
「我也许不够格当你的朋友,但起码还能当你朋友的朋友不是?」关信华无奈一笑,看了正在吧台里忙碌的杨韵之一眼。
「什麽意思?」
「她没跟你说吗?」关信华疑惑地说:「这家店的老板是我很景仰的一位老大哥,他开店需要人手,之前托我帮忙物色一些工读生。本来呢,我是很想找你的,但每次跟你说不了几句,你总是掉头就走,所以我就问问看杨韵之,没想到她很有兴趣,於是就来面试了。」
那一刻,骆子贞几乎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简直难以置信,侧身把咖啡杯端起,直接走到吧台边,搁在托盘上,问杨韵之:「你这工作是他介绍的?」
「这……」杨韵之语塞。
无言以对,那就表示是默认了,骆子贞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转身就要走,而关信华追上一步,拉住她的手腕。
「放手,」盯着他,骆子贞说:「我这人很有教养,不会在这里跟你嚷嚷,所以也请你自重点,可以吗?」声音压得极低,但语气很重,吓得关信华急忙缩手。
「你敢再碰到我一下就试试看。」拍拍自己刚被关信华握过的手腕,彷佛上头沾到什麽脏东西似地,面带厌恶地说完,她就要踏出店门,但这时换程采追了过来,挡在面前。
「干嘛?」骆子贞问。
「这个……韵之其实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程采嗫嚅着说。
「怎麽,连你都知道这件事,是吗?」看看杨韵之,又看着程采,骆子贞说:「她不是故意的,那麽你是故意的罗?」
整家洋溢着热闹气氛的咖啡店,门口一隅的这边却冷到极点,再没有人敢说话,程采被这两句话逼到墙角,大气不敢再吐一口,连姜圆圆跟关信华也呆若木鸡,骆子贞回过头,对百口莫辩的杨韵之说:「别忘了,你明天一早还要考试,她们两个也得念点书,晚上别让她们出去玩太疯,全都给我早点回来睡觉。」说完,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咖啡店。
-待续-
情人眼里不能容砂,友谊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