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望浮光的季節-冬雨 — 01

01

晨间有雾,弥漫在城市街道与建筑看板间,白蒙蒙地,似乎也将晨起通勤的人车声喧掩藏了少许,显出难得的静谧感。杨韵之裹着围巾、戴了粉红与白色相间的毛帽,再加上一对大耳罩,看来颇具北国冬季,那些女孩儿们特有的模样,但其实室外虽冷,却也还有十二度,并不真有那麽严寒,只是她生性就怕冷。

下了车,朝车内握着方向盘的男人一挥手,也不管那男人对一个告别吻的期待落空,转身迳自赶路进校门口。已经过九点,她迟到了十二分钟。虽然没有跑起来,但迈开的步伐也不小,身上的毛料窄裙并不适合奔跑,而奔跑的狼忙样也跟她通常所展现的气质美感不相符合。然而尽管只是快步走路,当抵达学联会的会议厅时,却也已经披头散发,气喘呼呼。本来加快脚步赶来,就是为了那已经耽搁的时间,但此时她却又忽然停步,并不忙着推门入内,反而拨顺了发丝,还拿出镜子来稍微检视一下自己的妆容;此外,她还摘下耳罩,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如果天下太平,那她就可以以自身特有的灵性与典雅之姿,走进这场会议,反之,那最好就低调点,改由侧门入内比较好。

站在老旧建筑里,这不甚明亮的走廊间,隔着一扇褐色老漆都斑驳的木门,杨韵之侧耳,似乎有几个男人正在和气地说着话,那表示目前状况应该很和谐。她定了定神,伸手推门,但门缝刚开启二十公分,立刻就发现情势不妙,那几个本来正说明着什麽事情的男生,都在座中一个女子轻咳一声後,顿时鸦雀无声。

「要我评价吗?」留着整齐而俐落的短发,双眼透出俐落而冷峻的目光,骆子贞即使身形瘦削,但却是座席中谁也不能忽视的存在,她流畅地转动着手中一枝用了好多年的派克钢笔,漂亮的圆弧形在旋转中,她先看向主席座位那边,又看看座中十几位干部,以及今天同来列席的各系学会会长们,清了清痰,以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说:「一面活动旗帜做得有多像招魂幡,这个我们就先略过了,学联会跟各系学会在活动中欠缺沟通,一堆嘉宾跟学生们找不到座位,所导致的兵荒马乱,我们也可以暂时不谈,光是看看各部门间,那些毫无章法的布置与措施,以及活动开始前,你们对厂商安排的灯光、音响,完全缺乏事前检测,而让整个活动过程充满十面埋伏的紧张气息,我多麽希望那些全都是你们刻意安排的戏剧效果……」一脸绝望的表情,骆子贞停止旋转钢笔的动作,反过来用笔头敲敲桌上那份报告书,说:「至於这场检讨会,以及开会之前,我所收到的那份各部门检讨报告书,老实说,我还真盼望这一切都只是梦。」

「学姊……」有个活动组的学妹颤巍巍地举起手想发言,但骆子贞没有理会,她纤细的手腕一摆,不让对方解释,却直接站了起来,好看的白衬衫搭配黑色皮质背心的影子在众人眼前一掠,她说:「以我们对灾难的定义来检视,我个人认为这次系际盃歌唱大赛的内容,确实非常完美,简直没得挑剔,你们都辛苦了。」

在那一片鸦雀无声中,骆子贞双目如电,环扫过众人,只见那些平常走起路来无不威风八面的各系会长们,人人此时都是脸上无光的黯淡模样。她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留下最後一句:「麻烦下次活动,请各位除了挥霍预算之外,还是稍微再多用点心表现吧,谢谢。」说完,她直接离席,但才走了两步,就与一脸尴尬、正想偷偷入座的杨韵之对上了眼。

「如果你今天负责的是递送茶水,那手上就应该有一块托盘;如果你是来走秀的,那麻烦跟你的设计师再讨论讨论,这屋子里面热得很,温度起码有二十五度以上,应该不需要戴耳罩才对。」说着,她打量了一下杨韵之披在肩膀上那条兔毛皮草围巾,还丢下一句:「恕我冒昧提醒你,拿动物屍体来当装饰的方式,真的已经过气很久了。」

一场学联会主办,邀请各系学会共同参与的校园歌唱大赛,在学校中沸沸扬扬地展开,一直闹了几个月,直到上星期才落幕,这一切是不是真有那麽惨不忍睹,当然见仁见智,但谁都知道,骆子贞自从担任副会长至今,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次活动感到满意──如果那活动不是她亲自操刀的话,而事实也证明,从系学会转战学联会,从小单位到大单位,从小活动办到大活动,她一次都没失手过,在这学校里,提起骆子贞三个字,任谁都得敬佩三分,也都得畏惧三分。

会议不能中途结束,但大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说不上话,学联会的会长好不容易接过麦克风,期期艾艾了半天,才勉强把整个气氛再抬活些,而杨韵之将一份手中的检讨报告偷偷递给了她所属的中文系学会会长,完成任务後,自己则赶紧又溜了出来。

「我是说真的,皮草围巾确实已经不流行了,做人不要这麽浮夸好吗?」站在一楼中庭,骆子贞没有马上离去,等杨韵之下来後,她冷不防地从後面接上,一开口就让杨韵之吓了一跳。

「干嘛为难我们这种送快递的小妹,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下,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吧?」杨韵之忍不住抱怨。

「给你留面子?那谁来给我留面子?我才请假两个星期,一回来就看到原本企划得非常好的一场大活动,给他们搞得面目全非,你怎麽不去问问会议室里面那几十个尸位素餐的家伙,为什麽他们拒绝用人类的眼光或智慧来思考事情?为什麽他们不给我留面子?」骆子贞说话非常快,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但却让杨韵之笑了出来。一边说着话,骆子贞打开自己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浅紫灰色的针织围巾,解下杨韵之那条华而不实的兔毛货色,取而代之,帮她围了上去。

「这跟我衣服颜色不搭呀。」杨韵之皱起眉头。

「总好过感冒看医生吧?」骆子贞白她一眼。

经过一片中庭的花草,踏上阶梯,绕出後门,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的文学院小剧场,那儿摆了好几张工作桌,不少穿着制式上衣的学生正来去穿梭,准备该晚的演出活动。杨韵之凑过去看了,回来说是吉他社,今晚有联演。

「李于晴会上台喔,要不要一起去看?」她问,但骆子贞摇头,提醒她,今天晚上同样也有另一场活动,就在体育馆,那才是真正不能缺席的盛会。

还没踏进馆内,就已经先闻到一股汗臭味。骆子贞平常最不喜欢来这儿,她嫌那些满场奔驰的人总是个个四肢健壮,但却也头脑空空,除了把自己搞得满身汗臭脏污之外,也没半点长处。对於这种批评,杨韵之极为赞同,她也是除非体育老师要打分数,否则绝不下场运动的那种人。

两个人站在体育馆门口,望向里面正认真练习的一群排球队员,但看了半晌,却没看见今晚也要上场的那位主角,杨韵之正想忍着臭味进去问问,却听见背後有人叫唤。

「你这次失心疯又是为了什麽?是污染地球的塑胶玩具,还是你根本用不到的锅碗瓢盆?」骆子贞依然口齿犀利,她问那个手上提了两只连锁超商的大袋子,里头装着满满全都是饮料的程采。

「你怎麽知道?」程采一愕,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多亏杨韵之在旁边帮她接过其中一袋,但也仅只接过而已,立刻又搁到地上去,对一个披着奢华皮草的文艺美少女来说,提一大袋饮料是有失形象的事,她干不来。

「体育馆外面一整排贩卖机,什麽都有,就只差酱油你买不到,但你却大老远跑到超商去,如果不是为了点数,就是为了男人。」骆子贞冷冷地说着,但她一停,又说:「当然,也或许是女人。」

程采嘿嘿一笑,她说这两大袋的饮料,所换得的蒐集点数,已经足够她换到两个扑满、一个时钟,以及一对马克杯,不过这样还不够,因为全系列的赠品实在太多,她起码还缺三十张点数贴纸。

「等你哪天死的时候,我会特别交代你爸妈,那些都是你的陪葬品。」跟在程采背後,三个人一起走进馆内,骆子贞还没打算停止抱怨,又说:「不过我看一具棺材可能装不下那麽多杂物,通通埋进地下也很浪费空间,你如果愿意考虑火葬,用烧的也许方便点?」

程采跟杨韵之面带苦笑,几个好朋友之间,都早已习惯了她这种讲话方式。骆子贞本来就天生一张讲不出好听话的嘴巴。会这个样子,那是因为她自从大一以来,就凭藉着过人的能力,在学校的各项学生事务中不断崭露头角,睥睨天下;而她不是只空有嘴上的批判能力而已,更重要的,是她总能在一阵毒舌後,又针对事情,提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让别人心服口服。

就像眼前,即使骆子贞吐出来的句句都很刺耳,但话刚说完,才走进馆内,她从包包里掏出的,赫然就是一叠超商点数贴纸。

「这哪来的?」程采又惊又喜,欢叫一声,比打赢了任何一场排球赛还要开心。

「路边捡的。」没好气地,骆子贞说。

那一叠点数,是她今天一早到超商缴费,顺便添购家里的饮料、饼乾等日用品时所得来的,本来这些东西,在社区後面的超市采买会更便宜也更方便,但就是为了程采,她才多花了点钱,也忍受着手提重物走上好一段路的辛苦,一口气赶在点数兑换到期之前,都帮她蒐集到手。

欢天喜地,也不管队友们正在勤练,程采拿出点数贴纸的蒐集纸,蹲在角落,一张张地贴了起来,杨韵之好奇地问,而骆子贞才说起早上采买的事。讲着讲着,她忽然一瞪杨韵之:「说到缴费,你们知道这一期瓦斯费用是多少钱吗?六千!足足六千。我现在警告你们,」说着,脚一踢程采,要她回神注意听,骆子贞说:「你们如果有人想开瓦斯自杀的话,麻烦窗户关好,以提升致命的目标达成率,否则,拜托洗澡时间控制一下,不要糟蹋地球资源,好吗?」

「不是我,我洗澡一向很快。」程采立刻摇头。

「我是洗得慢了点,但我洗澡水温不会太高,瓦斯消耗量也不会太大。」杨韵之一摸自己漂亮的脸蛋,说:「太烫的洗澡水会伤害皮肤,这我可是非常介意的。」

「不然难道会是我?」骆子贞又要生气,但与此同时,杨韵之跟程采却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指指门口的方向,一个微胖的女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正跑进来,她喘息的表情有些狰狞,但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骆子贞一把抓住,恶狠狠地警告说:「姜圆圆,我现在郑重地提醒你,如果你再在浴室里多浪费我一度的瓦斯,以後不用热水泡了,老娘下回直接在厨房的瓦斯炉上把你煮熟,听到了没有!」一声喝,让这角落瞬间鸦雀无声,不只是姜圆圆,就连站在旁边的杨韵之跟程采,都一起立正站好,乖乖点头。

-待续-

我们没有谁是谁的唯一,因为我们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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