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蟬噪林逾靜 — 09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手上总会捧着一些宝贝,可是拿在手上时却不觉得重,什麽时候会觉得重呢?

就是当他从手中滑下来的时候。

唐川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

我和做完笔录的唐七并肩站在手术室外,木然的听主治医生向我们表达这个遗憾的消息。

我看着手上已经乾涸的,深红色的血,低笑一声,「也好,我也舍不得他这样难受。」

可是我又想,唐川,你怎麽舍得让我这样难受?

他说:阿静,我喜欢你。从最初到最後,唐川不过留给我这样一句没几个字的话,可那却是我捧在手上的宝贝,那麽沉重可是重要。

事情最後以绑架案作结,其中一人被以杀人起诉,运毒的事并未被抖出来,唐七也没有受到任何牵连。

那天我们从医院离开前,都没有开口和对方说话,唐七陪我等计程车的时候,一直有冷冷的风从我们之间穿过,沉默而且空洞,我缩起肩膀,终於感觉到唐川是真的不在了,再没有人会站在我和唐七中间。

我执意帮唐川还有唐七过了生日。

明明只差一个星期,我就可以亲口跟唐川说生日快乐,可是有时候一个转身就是生死两隔,何况是七天。一个星期终归是太遥远。

唐川曾经跟我说过门前的小盆栽底下有副备用钥匙,我打开门进去的时候,整屋子大白天的一盏灯都没开,客厅也没人。

我在卧室找到唐七,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我蹲到他床边,轻摇他的手,「唐七。」

他的眉微微皱着,眼眶下方一圈淡青色,下巴有青髭冒出,像累到极点却不好的样子。

明明人前有条不紊的处理所有後事,可是现在却这副颓废的样子。这就是唐七,从来不愿意示弱,即使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唐七忽然握住我的手臂,五指紧紧扣在上头,他蓦的睁开眼,喘了一口气,眼神慢慢聚焦看清我後又复涣散。没什麽光线的房间里,他的声音平平的,乾乾的,「阿静,我是不是杀了唐川?」

我心里一痛,我想,其实我们都一样痛苦。我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吸了吸鼻子,我拉起他的手,将他从床上曳起来,用力把鼻子里的哭腔压下来,「我买了生日蛋糕,你赶快出来吃。」

那天我们双双醉倒在客厅。

我想,也许,喝醉的我们才终於能够真正大哭一场,掏心掏肺的大哭一场。

有很多个晚上我觉得我会就这样痛到再也不会醒过来,可事实是每天每天我都会在早上五点半准时被每一个有唐川的时刻的梦境惊醒,像恶梦一样的把我惊醒。

唐川走了,可是我还活着,唐七还活着,被留下来的活着。三年了,其实我比谁都明白,每个人活在世上身不由己的时候这样多,这世上终归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此後三年唐七跟着我念完高三然後一路上了同一间大学直到现在。

唐七再不是从前的锐意少年,他收起所有锋芒和张扬,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我身旁。高三那年唐七转学到我的高中,因为唐川的离开,唐七的出现,整整一年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闲言闲语从没间断过,可是唐七不为所动。

那年的唐七尤其沉默,像黄美珍《只怕想家》唱的那句:不再笑的像太阳,静的像月亮。

可是我对唐七的了解仅次於唐川,我怎麽会不知道,唐七一直用他的方式在弥补,用他的陪伴。

那不是浪子回头,回头也不是岸,是他对自己的无法原谅。

人不轻狂枉少年,大部分的人总要为轻狂付出代价,可唐七付出的代价却是唐川的死,哥哥的永远离开。

这样的代价实在太残忍也太残酷,何况唐川是唐七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纵然他再坚强也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笙笙,唐川死的时候,我觉得那种痛是一种心伤,因为我爱唐川。」

彼时我依然仰躺在床上,我和笙笙说起故事的最後,「可是我却从来不会对唐七感到心伤,而是心疼。三年,我们可以互相依赖,互相习惯,可以不只是朋友,可是我们却不会相爱。」

笙笙摸摸手上那条手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们之间有什麽,」然後看了我一眼,嘴巴微微一撇,「如果你是怕我早上路过唐七房间误会你们的话。」

看她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一把勾住她的脖子,「笙笙同志你的悟性真不是一般的高。」

笙笙哼了一声,「看他平常那个死样子,总是皮笑肉不笑,一有人从背後靠近就警戒一副就是做过亏心的模样,还那麽会包紮伤口,这种人怎麽想以前都肯定是个不安份的人。」

「唔……」,我摩梭着下巴,这种联想力的的确是笙笙的逻辑,「他以前的确是不太安分,他爱笑爱闹,自由不羁,如果唐川和唐七这对兄弟是一棵树,那麽唐七一定是叶子,跟着风追逐,可是,他现在却这样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我的声调渐渐慢下去,苦笑,「笙笙,我是不是很自私?」

过去每一个有唐川的时刻就像大海一样,很多时候我不知道唐七是让我在这片海里载浮载沉的凶手,还是这片深蓝里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曾经觉得,我为什麽不能爱唐七呢?就算是移情那也是一种感情啊。」

唐七的愧疚,我的移情,兜兜转转三年,我们谁也没能绕出来,我们只能互相依靠着却又连一个拥抱都给不起。

笙笙摇摇头,「你明明知道,若这一切不是唐川那还有什麽意义呢?」

「是阿,可是我们太寂寞了。如果这世上你再也找不到一个跟你一起回忆共同的回忆的人,这是多麽寂寞的事?」

笙笙看着我,乾乾净净的眼底映着清清楚楚的我,「唐七也觉得或许他可以就这样一辈子站在你的身後,可是阿静,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把你们都困住,你困在过去里,唐七困在愧疚里,於是你们只能一直在回忆里溺水。」

我不说话而是低下头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心底有块角落隐隐约约变得松弛,最终我只是对她说,「所以笙笙,不要放弃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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