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壁纸上印着粉色小花,房间只留着床头边的台灯照亮一角。
纤长浓密的眼睫颤动,眼皮疲惫的睁开,深褐的眼瞳缓缓环顾四周,熟悉的味道、壁纸还有药,这是她的房间。
「芮琪儿!」克拉克太太惊声,一旁陪伴的先生立即倒杯水给女儿喝。
「芮琪儿……」在一旁陪到睡着的凯恩揉揉眼。
她慢慢喝水,看这情况她一定是昏倒了,不晓得最後一球有没有投进?
「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克拉克太太紧张的问。
「没有,我很好,妈,我今天真的活过来了。」即使她现在躺在床上,她还是忘不了在球场上的亢奋。
「你再说什麽话?你不能做激烈运动,那会伤害你,以後不准再去。」
「你有骂向聿烽吗?我是说海尔。」芮琪儿对妈妈的责怪不以为意,表情很平静。
「当然,他知道你有心脏病,怎麽还可以让你陷於危险?」克拉克太太瞠大眼。
「我们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但免不了指责,亲爱的。」克拉克先生伸手抚摸女儿的小脸。
「不是他的错!是我逼他带我玩的!」她的任性害向聿烽受骂,非得帮他讨回个道歉不可。
「芮琪儿!」他们喊声。
「是芮琪儿逼他的。」凯恩抱着一边的熊娃娃,跟着芮琪儿附和。
「凯恩!」他们再喊。
凯恩把脸埋在熊娃娃怀里。
「就算他知道他也应该阻止你。」克拉克太太道。
「你到现在还认为有人能阻止我?你该看看向聿烽对我食言时,我对他的脸有多臭!我的脸像是发臭一个月的沙丁鱼!」芮琪儿怒视着家人。
「芮琪儿……」克拉克太太无奈,想再说点什麽,却被她插话。
「是我,芮琪儿‧克拉克逼向聿烽带我去打篮球,错的是我,你们要骂我吗?如果你们再怪他,你们看的不是发臭一个月的沙丁鱼,而是发臭十年的!」其实在芮琪儿生气时,看起来比一般小孩还健康,甚至有力,这一点从她骂人的语气可见证。
克拉克夫妇垂下肩,没一句话能反驳女儿,她不是强词夺理,而是用公平正义来坚持对错。
芮琪儿看父母终於听进她的话,她满意的抿起唇笑。
「好,你们现在知道是我的错了,所以明天我们要去艾伦家找向聿烽道歉好吗?你们说过要有礼貌才是乖孩子,你们也要当乖父母。」芮琪儿手插腰。
这是她生气时的招牌姿势。
「好,芮琪儿,我们会的。」克拉克太太看向丈夫。
「对,当然,我们会去,这是要有的礼貌。」克拉克先生点点头,展开手。
芮琪儿满意得点头,这两个大人终於承认错误了。
「你现在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们再一起去艾伦家,不过我不希望你再做这种事。」克拉克太太和丈夫在芮琪儿和凯恩额上留下晚安吻。
他们要关上房门时,芮琪儿垂眼开口。
「爸妈,我最多只能活到快二十岁,我希望剩下的时间我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而不是像个病人。」语毕,她躺回床,一旁的凯恩钻进被窝里陪她睡。
除了克拉克一家和主治医生外,没有人晓得这背後残酷的事实,芮琪儿被医生判定最多活到二十岁,但那也只是幸运的能撑到二十岁。
克拉克夫妇低落的瞅她一眼,没多说话,轻关上房门,再度走回她身边。
他们一人一边拥抱住两个孩子。
「我们知道了,芮琪儿,你有你想要的日子,你想要的不一定是我们尽力给的。」克拉克先生说,他们在做得不是延续她的生命,而是保护着不让她提早离开。
「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给你你想要的生活。」克拉克太太哽咽,。
偌大的床上,克拉克夫妇和凯恩紧拥着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她要的,他们一定尽力给,只要能让她在活着的日子里是快乐的就够了。
隔天,他们一家去找向聿烽道歉,当然,场面一开始有些尴尬,向氏夫妻更是不敢接受他们的道歉,直到克拉克太太握着向妈的手说:「谢谢你们,让我们知道芮琪儿要怎麽过才会是快乐的。」
他们感谢向聿烽给芮琪儿她从来没有的快乐,仅是十几分钟的玩乐,却是芮琪儿盼望已久的。
他们不敢给的快乐,向聿烽给了,除了感谢之外,再也没有前一天的责怪。
向聿烽一家待在加拿大为期两个星期,在她活着的期间里,向聿烽总共来了加拿大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她十岁的时候。
第二次,是他十六岁,身材长了很高,还有,他在台湾有第一个喜欢的人。
第三次,是他十八岁,高三毕业後,他们最後一次见面。
她跟向聿烽要了电子邮件,偶尔会互相招呼最近的生活,还有她终於去上学的事,她因为身子虚弱,从小的教育都是父母教导,另外有兴趣的才艺再为她请家教,近来在她的请求下,克拉克夫妇才勉为其难让她去上学,过去她病发的频繁,对她的保护很是小心,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完成她那些小小平凡的心愿。
记得向聿烽升高二的暑假,他们一家跟艾伦、向聿烽两家人一起去湖畔露营,静幽的森林,湛蓝的湖面波光粼粼,那时钓了几只鱼,看到几种鸟类,她到现在还说的出来。
她问他在台湾学校的日子过的怎麽样?好不好玩?向聿烽的回答很轻松,没一点儿烦恼,不过……也是,听艾伦说向聿烽的脑子很好,读书什麽对他简直易如反掌,问他有什麽烦恼,不如问有什麽喜欢的。
「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带着草帽的芮琪儿笑问。
「嗯……嗯……没有。」向聿烽手拿着钓竿,黑眸撇向另一边,不敢直视。
她看向聿烽的反应,真忍不住笑出来调侃他,没想到即使是万人迷的他,遇到恋爱还是害羞得跟小男孩一样。
「是不是你信里面提到的齐曦?那个很奇怪的女孩?」
「她不奇怪,只是很───特别,与众不同而已。」向聿烽羞红脸解释。
「啊哈,抓到了!你喜欢她!」芮琪儿兴奋地拍手指着他。
向聿烽摀着半张脸,自己怎麽会被一个十二岁女孩给套话?
「你告白了吗?」
向聿烽这下学聪明了,以沉默来应付她。
「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再沉默。
芮琪儿看他脸越发越红,还装无事的盯着湖面,以为这样别人就瞧不出他的心思了吗?
「你,真的很喜欢她。」芮琪儿断定说。
向聿烽这下连耳朵都红了,等等要是被别人看到,会不会以为她耍性子欺负他,转他耳朵?
「别再看了,好好钓鱼行吗,芮琪儿?」刚才被她那一问,害他鱼都跑了。
这男人真的很纯情啊……像个傻瓜一样。
湖畔边两人安静的钓着鱼,一个纯情的傻瓜,一个失恋的傻瓜。
原来她挺喜欢向聿烽的。
後来,再一次见到向聿烽时,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的五官和身材成长许多,黑碌碌的大眼,浓密的睫毛,翘挺的鼻深邃整个五官,在东方孩子里她长得特别漂亮,尤其在她性子一来时,说她有心脏病也很难让人相信。
一片粉色花田中,她坐在轮椅上,手撑着头对一片美景叹气。
就在前几天她又病发了,在他们家从超市开车回家的路上,差点发生车祸,虽然他们一家安然无事,但巨大的惊吓和急煞车的反弹力让她心脏无法负荷,还好克拉克一家每个人都为她随身携带药物,才即刻减缓她所承受的痛苦。
那天後,她有五天都待在家,简直要闷死她了,现在真是好不容易才能再出来透透气,只是近期体力不支的她只能待在轮椅上,让她有些闷。
「别叹气,再几天你就能离开这张轮椅了。」向聿烽拿出椅边的保温瓶,到水给她。
她翻白眼,喝下温水。
真残忍,连冰水也不准她喝,这些人到底把她当什麽养了?
「要先待在这里,还是去哪走走?」向聿烽替她收好保温瓶的杯子。
「先待在这吧,现在能吹到自然风已经是种奢求了。」
向聿烽现在的英文程度很流,跟她对话已经畅通无阻,而她的中文却只有进步一些,虽然能讲出几段句子,但还无法到顺利沟通的地步,只能用中英混杂来对话,不过大部分都是讲英文,这时她真庆幸向聿烽是个天才,不用她烦恼语言沟通的问题。
说到天才方面,她蓦然想起向聿烽喜欢的人,那位叫齐曦的,听向聿烽说她的天才程度跟他不相上下,各方面旗鼓相当,据说连高中毕业还分不出个高下。
芮琪儿调整轮椅方向面对他。
「你跟齐曦在一起了没啊?」
「咳、咳───咳!」她突然的问话,害向聿烽惊的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芮琪儿摇摇头,过了两年他还是这麽纯情啊。
「一个小女孩,问什麽啊你。」
「是还没?还是你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向聿烽摀脸,要不是口水已经咽下,他认为自己真会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芮琪儿你还没成年,不要说这种超越你年龄的话。」
「我不过是用说的,又没真的去做,你把自己搞得像我爸。」芮琪儿翻白眼,难道十四岁不能聊性话题吗?
「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可应付不来。」
「你还没说你们到底在一起了没?」从向聿烽的信上,他没提到跟齐曦交往的事,代表没交往的可能性较高,两人都毕业了难道不後悔吗?
「跟她没变,我对她也没变。」向聿烽黑眸望着花田美景,脑海清楚浮现那人的五官,冰冷的空灵气质,不带多余情感的星瞳,他几乎可以在看不见本人的情况下,将她完整描绘在脑海。
芮琪儿见向聿烽望着远方失神,从他暖甜的黑眸里猜想,现在他正想着她吧。
她从没见过向聿烽有这般神情,温柔的散发甜腻,比起平常阳光的他更令人痴迷。
「你真的很喜欢她,搞不好一辈子都喜欢她。」
「是啊……麻烦了,一辈子只会喜欢她。」他说的懊恼,却笑的甜蜜。
芮琪儿抿起唇,笑着。
现在的她十四岁,在三个月她就十五了,还有五年……这只是乐观判断,在未来五年的某一天,她或许会消失在这世界上,爸妈、凯恩在这几年给她的陪伴和关爱是无法测量的,他们说到做到,真的让她过着像正常孩子的生活,除了病发作外,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近於死亡的人。
如果说,还有什麽她想做,却还没做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向聿烽,我喜欢你。」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向聿烽回过头看向她,没有诧异,没有懊恼,他给了她一记浅笑。
「我知道。」
从小到大被无数人告白过,那种眼神他不会分辨不出来,所以他对她从来没有太多肢体碰触,芮琪儿接近的男性少,他过多的温柔会牵引她的情愫,喜欢上他,或许是环境问题,她接触的异性太少而产生的依赖情感。
「我知道你喜欢齐曦,我想知道如果我一样在台湾,年纪跟你一样,你会喜欢上我吗?」
「不会。」对於感情的拒绝,他毫不迟疑,他怕犹豫只会让人期待。
「如果我说我只能再活几年,那你的回答会改变吗?」
「不会。」
「就算我快死了?」她昂起头,深望向聿烽,他从回答她开始,神情认真严肃,他对每个告白回应是不是都这麽认真?
「芮琪儿,我喜欢她,只喜欢她。」
齐曦,她心想。
她被向聿烽拒绝,没有悲伤,对齐曦这个人也没有忌妒,不知道为什麽她觉得这才是对的答案,对的结局。
芮琪儿敞开笑对他说:「你真什麽都不怕耶!要是我伤心到发病怎麽办?」
「那我只好叫凯恩来帮我求情罗。」向聿烽露齿笑着。
「哼,还跟我说喜欢她那麽多次,跟我讲干嘛,要跟她说啊!真是的,像个傻瓜!」芮琪儿调整轮椅,往回去的方向而去。
「我来帮你。」向聿烽追上去,手握把手,亲自服侍。
她人生第一次告白以失恋收场,却又觉得替自己的心愿赢过一场。
起码在她死前,她体验了一种很甜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