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大殿上冷冷唤了当今皇帝的名讳。
我问他,是不是看我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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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我到北疆初日,正在感叹大漠的辽阔,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夥子毕恭毕敬地走到我身前,不知为何对我皱眉的表情露出一丝了然。
他说:王爷,属下韩杨,从今天开始担任王爷副官。
然後我就醒了,醒来我还坐在榻上疑惑为什麽会梦见韩杨,片刻後我彻底清醒,想到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处理,於是我披衣起身,唤环馨进来为我系冠正装。
我已许久不曾上朝,而今日,本王有场征战就在那正殿之上。
说,前一阵子皇兄经常叹气。
虽然那家伙原本就时不时会叹上一两口气,被我数着他眉间皱纹嘲笑过後,他便不曾在同我用膳时刻叹息。可那一日,我们才在桌边坐下,皇兄便无意识地一叹,叹得我非常不悦,所以我说:「叹什麽气?何事不好解决说来,我替你解决。」
皇兄若无其事地继续用菜,跟我说:「你听错了。」
「是麽?」我扫他一眼,也继续用菜。
隔日我拦下唐海,冲他晃着手中茶梅笑问:「唐海,环馨的茶梅你可有兴趣?」
「王爷,」白面馒头躬身行礼,垂眼不看我,「唐海尚有要务,恐不能陪王爷久谈。」
我知道这个唐海很讨厌我,因为於他而言,本王就是生生插进他与环馨之间为非作歹的那一棒子,其实我也很讨厌他,不经本王允许便敢觊觎本王侍女,胆大包天。
「唐海,」我还是笑,「本王若不让你离开,难道你敢走?」
「唐海不敢。」
「很好,那麽陛下近来心烦何事,你说,本王听着。」
—荀南有乱。
唐海沉默片刻,这麽开口。
我不知道唐海今日吃错了什麽药,竟变得这般乖巧与配合,不但把知道的都给本王说了,连同他的疑虑也一并告诉了本王。他说这消息真畏难辨,只因朝廷方面没有接到任何相关的消息,可却有一人甘冒唐突圣驾的罪将这不可信的消息传给陛下。近来邻近诸国情势不定,我国若动静太大,怕是要引发战争的。
我很满意唐海今日的反应,所以将茶梅赏给他之後,没为难什麽便让人走了。接着我往校场走去,打算活动活动筋骨,然後再仔细想想这件事。
方才踏上校场,一个年轻小夥子向我跑来,行礼之後,兴奋道:「属、属下望能向王爷请招!」
我点点头,看小夥子兴奋地跑开。我有时候会疑惑为什麽现下的小辈总是很兴奋地想要来讨打,而且一次又一次,越挫越勇。
其实这群小辈并非一开始就敢这样来寻我过招。
事情是这样的,那夜我在我的院落里练刀,感觉遇上了瓶颈。刚回京城时我还能依着自己的感觉将偏斜的刀路校正过来,然而如今,我已然习惯独臂的重心,只靠自己,怕是再也察觉不出其中差错。
为此我很是烦恼。
我喜欢在无人的夜里练刀,现下要自己去找这麽个人来看着,实在……说不上舒心。所以我去找了韩杨商量,虽然与韩杨对刀我有赢的自信,可韩杨训练新兵那麽久,应该很有提点偏斜的眼力。
话说那天的校场特别吵杂,起因是有个毛头小子坚持要韩杨同他过招,我站在边上,冷冷看着这一场热闹。毛头小子神情兴奋,带点傲气,而韩杨神色平淡,答应得很乾脆。
只见韩杨取过刀和布条,将自己握刀的手与刀柄缠紧,毛头小子这时不满了,他说:「韩大人,武器脱手也是败,您这样不公平吧?」
韩杨还是平平淡淡的语调,「我手有旧疾难以出力,你若要比,也只得让我这样。」
毛头小子皱了皱脸没再说话,而周围的人慢慢退出一块圆形空间,他俩站定。
刷地一声,那小子风风火火地冲出,第一刀就让韩杨用了双手来挡,可我并不为韩杨紧张,那小子天资不差,力道够、反应快、动作也俐落,只可惜刀路莽撞,像是凭着直觉在走,抢攻的气势很够,却没有仔细观察对手的行动。韩杨经验丰富刀法精湛,要败这小子并不难,果然二十五招後,韩杨的刀背已然砍上毛头小子腰腹。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直嚷着要再比一次。
我看到韩杨将手纳在背後,表情很平静,可是活动过後却不应该那样苍白。所以我走上前去,对着毛头小子开口:「小鬼,和我比吧,我让你一只手。」
毛头小子露出相当不敬的表情,也许正要说出更加不敬的,但他才要开口,韩杨先一步喝阻道:「莫要对王爷不敬!」
从那小子的表情里我可以读出天般高的不悦憋屈着发作不得,我笑:「无妨,韩杨你做证,本王说了,伤了本王也无罪,小鬼,你敢不敢试?」
毛头小子气在当头自然经不起挑衅,我们做做样子地互相示意後,同时冲向对方,我不若韩杨温和,韩杨在过招之中还带了指引的味道,可我只想用最快速度挫挫小鬼的傲气。
方才在一旁观看,对小鬼刀路的空隙早有所察,记得是第八招时,两刀正要撞上,我刀刃一偏,滑过了他的刀身,小鬼没料到这一着,力道过猛,刀势用老,胸前空门大开。小鬼反应非常快,足下收势,手腕一转,迅速以刀尖由外而内朝我刺来,我用刀去格,同时飞起一脚踹上他胸口。小鬼原本脚步便在收势,稍有不稳,而我这一踢用了全力,他整个人跌坐在地,被我拿刀指着鼻尖。
「如果现下是战场,你已经死了。」我看着他,「你反应快、速度快,力道也够,只可惜凭着直觉使刀不懂得观察对手,我不像韩杨那般有耐心,还想在对招时引导你的刀路,战场上哪有什麽再比一次,回去重练。」
小鬼张了张嘴,似要反驳我却什麽也没说出口,最後他垂头丧气地走到校场边上练刀,而我走向韩杨,想要同他说我今日来的目的。
「王爷。」他恭敬唤道,而我嗯了声,招他往我的院落去。
待我们走入屋内,我说:「疼就要说,你光是忍,能忍到什麽时候?」
韩某人眨眨眼,竟然给我装傻。「韩杨不解其意。」
「拆下你的布,放开你的刀,韩杨,你放任你的手疼下去,不怕手就此废了?」
「……无妨,疼了,我起码知晓这手还在我身上,还使得动。」韩杨垂下眼,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知王爷找韩杨何事?」
不想继续便罢,反正韩某人爱如何对待他的手,跟本王没有关系。我应:「借你的眼睛一用,我练刀练到一个段落,你帮我看看哪里要改。」
练习进行得很顺利,韩杨纠正了我几个角度和姿势,然後我们坐下来喝茶。韩杨答应我每隔一段时间便来帮我看看。
「那就先谢过。」我将倒好的茶水推给他。
而韩杨接过杯子喝了几口,这麽问:「王爷如此勤奋练刀,是否还想着往战场上去?」
他这句话让我想起曾经我私下跟皇兄提到,荀南之乱我可先行前往查探,确认虚实。可皇兄却皱了眉,跟我说什麽连谣言的真伪都要王爷亲往证实,别人定要笑朕手下无人。
所以我笑,「锻链身体罢了,你想想,哪还有什麽情况,轮得到我这个娇贵的王爷亲自出马?」
这句话我本来就是为了敷衍韩杨而说,只因为我不想告诉他,说我总不能荒废了我的武艺,总不能在皇兄需要时无法提供助力,总不能……让皇兄觉得本王再也没什麽用。
韩杨叹了口气不再说什麽,而我看着他的脸色,觉得很困惑。
韩杨是很年轻的,然而最近他的神情越来越疲惫,他很年轻,连白发都还没开始长,这样的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
我又看了看,说:「也许你该讨个媳妇,女人家心细,你不懂照看你的手,她会懂得。」而且回家有人陪伴,精神应该会爽朗一些。
「王爷当真贵人多忘事,」他白我一眼,「韩杨是个断袖,哪里还讨得媳妇?」
「当不成媳妇,也可以找你心尖上的人来当个陪伴,差一个名义而已。」
「那个人不会愿意的。」
闻言,我好奇道:「那个人是谁?」是陈明峰,还是环馨?
韩某人的不悦立刻表现在脸上,实在无礼到没把本王的王爷头衔当回事儿,他跟我说:「莫非王爷觉得自己造孽的事业做得不够大,最近想要尝试当当媒人?」
他很不敬,所以我不屑道:「当媒人多无趣,我让皇兄指婚,谁敢不从?」
「造孽。」
「假道学。」
「以王爷的年纪来看,王爷才是该讨媳妇的人。」
他的反击实在很微弱,我嗤笑,「男人都是感情骗子,讨媳妇是造孽,本王从不造孽。」
韩某人哼了一声,自己倒上第二杯茶,表情像是在说:本人不与疯子说话。
我比较喜欢他这样,不管是闷着生气还是什麽其他情绪,都比疲惫得像是要风化的氛围好。
他明明很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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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今日的朝会很乱,众人意见不一,只因为荀北的边防吃紧,而荀南祸乱的消息又不足以使人信服。
我对着那个捎来消息的苍白男子皱起了眉,我记得这个人。
他是南陕关的前守将,负责守卫我国最南端,可他於一次战役前临阵退却,若非他的副将用兵得当,南陕怕是要失守。现任的南陕守将便是当年他的副官,要不是这位副官领了战功力保於他,他免不了死罪一条,而不只贬为平民。
如今这个临阵退却的人,又是因为什麽冒着欺君的风险站在这里?
我看他对於众将的嘲讽并不辩解,只持着一张字条坚持南陕关失守。
皇兄问他:「若如你所说,南陕关失守,为何没有任何消息传至京城,仅只你那张字条,而且,为何消息是传予你,而非朝廷?」
那人抬头看着皇兄,眼中有强掩下来的焦急,「陛下,草民於南陕任官时,曾觉得朝廷信鸽过於显眼,容易遭人拦截,於是想要训练不容易被注意的鸟类传信。草民後来选择了乌鸦,然而乌鸦难驯,多年来草民只成功训练了一只,并且在临行前将之赠与南陕现任守将,这张字条便是由那只乌鸦传递,因此不会送至朝廷,而是传至草民住处。南陕守将现下定处危难之中,恳请陛下派兵支援!」
我荀兵士向来训练有素,敌方能快速占领南陕并将消息封锁得滴水不露,叫人难以置信。然若这人所说是真,南陕一夕失守,快得传不出任何消息,那我不敢想像如今那股乱源已然挺进至何方。
这消息难以让人相信,可不信的风险太大,我宁可信其为真。
当我站至那个男人身边时,大殿安静下来,我感受到无数或者锐利或者厌恶的视线刺到我身上,本王并不介意。我说:「陛下,众将军身系要务不得空闲,而臣弟恰好闲得发慌,臣弟愿往南一探,恳请陛下同意。」
「皇弟稍安勿躁,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臣弟此言并非轻率而出,请陛下同意臣弟率百人小队前往查探,臣弟定会带佳音回报陛下。」周围传出低低的哧笑,而前南陕守将感激地看着我,我理也不理他们,只定定地将视线放在龙椅之上。
「百人小队能有何作为?」皇兄已然动怒,我听得出,可是我并不打算退却。
「臣弟有不败的战绩,不管领的是十人百人千人,从未输过,更何况此次只是查探,百人足以,若皇兄不愿,十人也行。」
「退下!得要堂堂一名王爷亲征,是你急公好义,还是当我荀再无人才?」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很冷,却浇不熄我胸口窜起的火。
我看着我的皇兄,凛冽了神色,「陛下、皇兄……荀歆,你是不是看我不起?」
「放肆!」有人替皇兄喊了这麽句话,我却不打算让这个某人继续。
我又说:「就算我没了我的左手,我还有我的脑袋,我还有我的经验,我还有我的右手可以拿刀!陛下,也许你眼中只看到我是个残废,却看不到我虽然残了,却仍比许多人更有用!我可以在御前比试,若我赢了,你便让我前去,不需要由我领军,让我去,就可以了。」
「好!朕就顺了你的意!」皇兄的语调里有隐忍的怒意,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比划用的武器送上来,「唐侍卫,点到为止,不需留情。」
唐海闻言走向我,我拿了刀,他取了剑,我们双双抱过拳,架式摆开。
唐海像是一把离弦的利箭,一瞬之间就刺到我身边来,我足下错位,拉开距离,而唐海像游龙一般跟了上来,每一剑刺的都是我较难防卫的左侧,这时我已有了准备,马步拉开,低下身由唐海右腋劈入,说时迟那时快,唐海左手如电,成爪朝我右腕扣来,我的刀路顿了一瞬,正好让唐海回剑格开我的刀。
我俩武器初次交击,一响铿然。
唐海和我各退数步,又冲上前斗在了一块儿。
我从未跟唐海比划过,唐海的攻势非常灵活,犀利剑招辅以拳脚,相当难应付,尤其是我只能用脚与刀,我的刀快,可脚却不比拳快。
我们打得难分难解,忘了时间,也几乎忘了所谓点到为止……
「到此为止!」
一声清喝,皇兄自沉默中开口,那时唐海的剑尖恰好抵上我的心口,而我的刀锋正好贴上唐海的颈侧。
平局,我没有赢。
我没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