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享消遙 — 七重七(一)

重重陵关围城,那年,他仅只八岁。

战马在侧,肃杀的武甲披在男人身上,却消减不了男人似水柔和的神情。

男人蹲下身子,视线与他同高,宽厚的大掌抚着他的头发,对他说话。

那是他的柳叔叔。

他的柳叔叔说:小杨,你要懂得保护自己,这场战情势不妙,你我都要做最坏打算。小杨,你要活下去,柳叔叔会尽最大努力回来看你。

最後,他的柳叔叔吻了他的脸颊还有眉间,然後紧紧拥抱过他後驾马离开,而他揪住自己的衣摆目送男人远去,只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小杨会乖,柳叔叔要赶紧回来……

其实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次特别心慌,他的柳叔叔并非第一次在出征前这样抱抱他、亲亲他,可这次,柳叔叔牵着笑,他看了却不知怎地很想很想哭。

年幼的他有感觉却不明白,其实,那是因为临行人眼里闪动的,唤作死别。

城外刀下死,城内饿俘生。

他不知道什麽围城,他只知道一开始是食物越来越贵,然後越来越少,直到有钱也买不到食物。然後除了人之外,路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树上结的,会动的与不会动的都被抢食一空。

然後是树皮草根、所有路上饿死的屍体。

再然後,有人杀人。

他一点一点吃叔叔替他藏在暗格里的乾粮,一点一点喝家里的储水。

他将门窗锁上,足不出户。

(他很害怕。)

他不敢在晚上入睡,吃小孩的鬼怪全在夜里行动。

(他很害怕。)

存粮告罄,接着水也没了。

(他很害怕。)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听见了马蹄声,可扑上门缝看去,门外除了风声什麽也无。饥渴折磨得他几乎不能思考,常常他也会闪过都算了吧,就这样死去算了的念头,可他不能也不愿,他要等他的柳叔叔回来。

否则柳叔叔回来,会找不到他。

日复一日,他在生死的交界上奋力挣扎。

日复一日,他都以自己小小的身躯,挑战意志力的极限。

终於、有天。

马蹄声由远而近,清晰又真实,而他,欣喜得几乎发狂。

「柳叔叔……」他豁尽全力跌跌撞撞地跑将出去,来人吃了一惊,马头急吊才不至於踩踏在他身上,他一个踉跄,跌倒在黄土之上。

马不对、人不对,那不是他的柳叔叔……小小的身子趴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动弹不得,也不想再动了。

为什麽这个人不是他的柳叔叔?他茫然地想,那他的柳叔叔呢?

他的柳叔叔哪儿去了?

来人跳下马轻轻抱起他,用衣袖拭净他的脸庞,并且喂给他些许清水,他的视线与思绪终於清晰了点,於是他看向那个怀抱他的人。

那是一名少年。

少年一身战衣风尘仆仆,端正的面孔揉合着稚气与英气,神情疲倦而温柔。不知为何他觉得少年好似仙人一样高贵好看,让他很想碰碰看,又怕手上脏污玷了仙人。

仙人终於开口:「我不是你的柳叔叔。」

「那你是谁?」他问。

「五皇子荀靲。小娃娃,你叫什麽名字?」

「韩杨。」

「韩杨,」仙人说,「抱歉,我无能保全韩柳,对不住……」

「那是什麽意思?」他眨吧着眼睛,这麽问。

「那是、你的柳叔叔不会回来了……」

他以为自己哭了,可其实他早已没有力气哭泣。

他等了那麽久、那麽久,他的柳叔叔却不回来……那他还要继续等麽?

「韩杨!」荀靲那声喝清晰有力,修长骨感的指掌掩住他的眼,然後将他紧紧搂进怀里,「韩杨,活下去知道吗?只要你记得韩柳,他就会活在你心里,你死,你的柳叔叔永远都会不在了!韩杨,活下去,你是韩柳拚命守护的宝,活下去。」

「……可是,我在这里便见不到柳叔叔……」

少年慢慢将手挪开,往韩杨眼里看去,只见韩杨愣愣睁着双眼,迷蒙茫然,似醒未醒。荀靲低啐一声,两掌拍向男孩两颊,啪地捧起了那小小头颅,少年明亮的眼半眯起,狠狠瞪入男孩眼底,少年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便是我的,所以我说什麽你做就是,活下去。」

韩杨不知是被拍醒的还是吓醒的,霎时哇地哭出了声。

荀靲将韩杨安置在马上适当的位置,并且塞了块乾粮给哭得乱七八糟的他。片刻後少年驭马而行,低声一笑:「哭得可真丑啊。」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然後,韩杨同荀靲途中又带上的十来个孩子被留在暂时收容的处所。

荀靲交代过後,匆匆又走。

而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分离。

×××

这样的相遇也许并不刻骨铭心,也许也禁不住时间的历练。

小小的韩杨时时刻刻记得,曾经有那麽一位仙人将他从尘土之中环抱起,仙人的名字唤做荀靲。

而长大後的韩杨偶尔会想起这样一个人,然,却也很快就忘记。

可记忆这种事总是说不得准,在你根深蒂固的同时,也许你并不会发现。

×××

後来韩杨被城郊小庙的住持收容,连同一个小女孩。

小庙的生活清苦,可住持对他们很好,也不曾在他被恶梦惊醒的深夜时分,不耐过他突然闯进房里的叨扰。

住持疲倦而温和的笑容在烛光里有些朦胧,住持问他:「作恶梦了吗?」

他倔强地咬着唇没有回答。住持将他拉到身边,又问:「你怕吗?」

「我才不怕!」

「韩杨,害怕并不丢脸。」住持揉揉他的发,「你会怕吗?」

「怕……」他终於忍不住颤抖,「好黑,好像会有吃小孩的鬼……」

「原来如此。」住持点点头,然後将随身的念珠挂在他身上,「莫怕,这个念珠可保鬼怪不近。」住持顿了下,「韩杨,小青睡了吗?」

这句话像是一句温软的控诉,让他想起他竟然将小青独自留在很黑很黑的房里,他忙不迭跑了回去,只见小青在房里包着棉被等他,双眼亮亮的,却是没有掉下来的泪水。

他连忙过去抱住小青,对她说:以後哥不管去哪里一定会带上你,不要哭了。

还记得初到小庙时,韩杨想着自己寄人篱下该懂分寸,不应过度打扰住持。可每当黑夜来临,遭受围城的重陵关便不断在他梦中浮现,栩栩如生。他总是在深夜里被不知名的恐惧惊醒,瞪大着双眼直至天明。

而有天,他在乍醒时分对上一双眼,那对瞳眸又大又圆,有些朦胧。

眼睛的主人缩在被窝里很小声地问他: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他那时还不记得小女童的名字,但他记得她比他要小。

住持说过年长者该要照顾年幼者,并时时匡正己身言行为其榜样,因此他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被这小女娃看轻,失了年长者的颜面。

所以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只是想翻身。」他停了停,又问:「你干嘛不睡觉?」

小女童瑟缩了下,「我冷,而且好黑。」

「那你过来。」韩杨摊开被窝,将小女童连同被子一起包进自己的被窝里,「不冷了就快睡吧。」

「哥哥,」女娃朦胧的眼笑得弯弯,「我一直想要一个哥哥。」

那夜他们互相依偎,觉得恐惧似乎减轻了些。

他不弃不离的承诺下得很认真,也从未想过有什麽能让他破坏约定。可是,永远绝不可能永远,如同他从未想过当年一战,他与他的柳叔叔便再也不得相见。

说,那年冬天特别寒冷,住持在寒夜里病倒,喀喳一声摔裂了案上的木鱼。

街尾的大夫委婉地告知韩杨住持年迈,这病情怕是不看好,药物金贵也只是拖得,不如……

韩杨急急用谢语打断了大夫将要出口的句子,激动地几乎要跪下。就算只是拖得,多一天算一天,住持对他兄妹恩重如山,请大夫尽力。

他将全部的积蓄拿出来换了三回药,住持服药之後疲倦地睡下,他看着住持略有舒坦的睡脸觉得很开心,同时却也犯起愁来。

接下来拿什麽买药?拿什麽吃饭?

小青不安地偎了过来,而他拍拍她,让她放心。

一次又一次,他踏上寒冷的街道想办法筹钱。

一次又一次,他看着天空想着恨、好恨,因何上天总要将重要的人从他身边夺走。

他需要钱,可是大多数人认定他们无力偿还,便再也不愿意借他们钱。要不是街尾的大夫见他兄妹辛苦不收诊费,光靠他微薄的工钱连大夫都请不起。药是定要买的,可他也不能让小青跟着他饿肚子。

一次又一次,他在大街上越走越心冷。

直到,有天。

他看见一张募兵的告示。

那个补助款项足够让他买上一阵子药,而军中管餐饭,他的军饷可以全数交予小青生活。

多好,他想,就去吧,没什麽好考虑的。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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