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过去,林若雅】
我让若雅睡了一段时间。
待若雅醒来已经是隔日早晨,躺在白色的床舖上,我听见若雅问我:妈妈呢?
我没打算告诉她她母亲已经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跳楼之後便当场死亡。从十四楼的高度纵身一跃,除非是发生奇蹟,否则怎麽可能生还?让若雅回去我们的房间睡觉是对的,这样才能让她避免一连串的混乱。
她根本无法承受,无论是忙成一团的管家及佣人之间的叫嚣,阿姨们刺耳的尖叫,救护车及采访车纷至沓来的吵杂,还是警察几乎刺破耳膜并不断响起的尖锐哨声──我让她沉睡,所以这些,她都不需要知道。
也都不需要承担。
於是我告诉她,母亲在加护病房中,还在接受急救。
那我不要上学。若雅说。
我从床舖上坐起,轻轻按下摆在床头上的铃。
不行,我们得去学校。我反驳她,过没多久,我听见门外敲门的声音。
为什麽?让我出去,我要去看妈妈!若雅开始歇斯底里地嚷着,我不理会她的声音,直接向门外喊了声:「进来。」
管家开了门,我注意到她身上的黑色长袍,不禁皱了皱眉。她走向前,脚步停在床边,微微低着头。
「早安,小姐,需要送上早餐吗?」管家的声音纤细,虽已年近五十,嗓音却轻柔得彷佛是个十七岁少女。
若雅大叫:如果不让我去见妈妈,我就不吃!
我再度皱起眉头,跟管家摆摆手,「不用了,帮我拿整套制服来。」
「好的。」管家点点头,随後动作俐落地离开房间,并替我带来了整套完整的制服。
没理会一路上若雅的哭闹,坐在宾士车後座,很快地我们便抵达了学校。闷热的夏季,空气彷佛凝滞住,让人动弹不得。走到三楼的教室,窗户已经敞开,里头有着零星几个人。坐在离教室前後门最远的靠窗位置,我拿起书,才终於听清楚沿路上我早该听见的蝉叫声。
若雅已经安静下来了。
我叹了口气,将书本翻开。
今天考的是这科,没错吧?我问着若雅,看了看时间,也是时候让她出来了。
对。若雅有气无力地回答。
在校内,我就不必担心她会跑到哪里去,这校园到处有人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放心地闭上眼睛,说:你可以出来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国文课本。我还是努力回想昨晚我回去後外面发生了什麽事,可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一定是守门人做的,有某些事情她不想让我知道。我沮丧地低下头,开始读书,一边计画着放学後要怎麽央求司机叔叔载我去找妈妈,一边背诵着课本里的注释。
可是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哪里呢?教室今天的气氛好像怪怪的。我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一个又一个进教室的同学,还有我附近的同学。他们好像都盯着我看,用一脸惊骇却又复杂的表情。
发生什麽事情了,我怎麽了吗?我问守门人。
我感觉到守门人耸耸肩膀。可能她也不知道。
为什麽他们都一直盯着我看?我又问守门人。
可能又是为了些不重要的新闻。守门人回答。
啊,对呀,每次爸爸的公司发生什麽事情,不管是又和别的集团合作,还是新的开发案,新闻都会报导出来,隔天同学就会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盯着我看。对了,应该就是这样了。那这次又是什麽新闻呢?
守门人没有应声,我猜她可能去睡了。
我於是安静地待在位子上,读书,写考卷,交卷,等着上课。中间的休息片段,我拿起纸笔焦虑地涂鸦,祈祷着妈妈在病房里跟死神搏斗後能赢得胜利。
我想像着妈妈穿上她绣花的长洋装,在房间里弹奏钢琴,从指尖流露出我熟悉的旋律,并且轻轻柔柔地和着唱;她会走到梳妆台前,盯着镜子涂抹上她粉色的口红,并亲吻她摆在窗台上的一大束洋甘菊。她会转过头来,面带微笑告诉我,洋甘菊的花语是「逆境中坚强」。妈妈不像爸爸,不会对我叨念着一些道理,她只是把她想说的说完而已。
妈妈很少回家,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医院里。她难得在家的时候,我总是窝在她的房间,看着她优雅的举手投足,听她轻哼着歌。妈妈也很少跟我说话,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偶尔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轻轻地笑了笑,再走向我给我一个拥抱。
而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若雅要乖哦,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是吧?所以这次在病房里,妈妈也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若雅。」
我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才知道班导师已经走到我身旁,叫着我的名字。
我歪着头,「老师?」
「来,跟我去一趟办公室。」老师温柔地说,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後迈开步伐,领着我走出教室。我站起身子跟在班导师身後,不意外地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目光不时飘向我。
怎麽了,到底怎麽了,我觉得好害怕。我跟守门人说,但我不知道她醒来了没有。
你要回去吗?我听见守门人回答我,原来她醒着。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没有告诉我?我问她,今天的气氛真的好奇怪,同学这样,老师也是这样。
守门人沉默,她没有回答我。我走进了偌大的办公室,所有师长都抬起头来,以一种悲悯的目光迎向我,让我顿时不知所措。
难道是妈妈发生什麽事情了吗?我颤抖地问着,守门人依旧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坐这边,若雅。」老师拉了一张圆形座椅在她的办公桌旁,从抽屉拿出一包未拆封的面纸,接着倒了一杯热茶在桌上;上头冷气呜呜地吹着,看来那杯茶很快就会凉了。
在老师坐下後,我才跟着坐上椅子。我不知道要怎麽开口,恐惧遍布全身。
好像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老师很遗憾,你妈妈就这样走了。若雅,你今天还愿意来学校上课,老师觉得你很勇敢,也很欣慰。」老师开口这麽说,双眼里甚至闪动着同情,但我却愣在当场。
妈妈,走了?
什麽时候的事情?是刚刚在加护病房里吗?
「昨天晚上老师看见了新闻,也觉得很难过。如果有什麽需要协助的地方……」老师还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继续说,却在我耳里成了嗡嗡嗡的一片杂音,因为守门人的吼声已经盖过了老师说话的音量。
叫那个女人闭嘴!守门人大叫,她几乎就要冲出来外面,但我阻止了她。
妈妈怎麽会死呢?她怎麽会死呢?妈妈每次都保证她会回来的,怎麽这次没有遵守承诺呢?守门人你为什麽没有救她呢?你答应我的了不是吗?我哭着问守门人。
若雅,你不知道你在说什麽。眼睁睁看着你母亲跳楼下去的是你,你怎麽会不清楚她的下场会是如何。守门人冷酷地诘问我,刹那间我才明白,原来昨天晚上,根本没有人去救妈妈。
根本没有人去救她。
「若雅?」老师叫着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你还好吗?」老师将未拆封的面纸打开,递了几张面纸给我,但我没有伸过手去拿,而只是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