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霍霍──
一阵冷冽得划破空气的挥剑声在宫殿後的苑囿之中倏忽来去,一片红透的枫叶,自枝上脱落、飘坠而下,坠在那道凌厉剑光的轨迹之上,银光过眼、只见落叶尽成细碎的叶屑,在空中飘飘摇摇、坠至那一双红戎靴边,沾落尘泥。
苑中那人剑势凌厉,俯身一划,复仰身後挽、剑刃一回,那一双映着剑光的淡漠双眸,却在仰身望见一旁开得红艳的枫树时,动作一顿,横在空中的剑锋止住须臾、垂了下来。他收了剑,伫立着,望着那片枫红,怔怔地出了神。
记得幼时,自己的寝殿边栽着一株枫树,每至秋季便成一抹火般的艳红,张目望去彷佛天地着了火似的。许是习惯上看着秋季让屋边的枫染成萧瑟的红,阎王分封诸子、将自己迁至此地之後,他便命人在苑中栽上一株红枫。
可此际他望着红枫的出神,却不是思起幼时的岁月。而是那艳丽的红,让他想起那日在玄嚣身上看见的、那一绺剑穗。
纵使时隔多年,他却未曾忘记,那一绺剑穗,其实是自己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遗落了自己甚是喜爱的剑穗的关系,连带地那一日发生过的事情,他都记得格外清楚,包括自己将不小心於藏书阁中睡着了的玄嚣送回寝殿。本来拾回了剑穗,却又将之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不曾想到,玄嚣竟将那绺剑穗留着、甚至取去配戴。
那日在珈罗殿让玄嚣拦下、撞见他腰际悬下的配饰当下,他头也不回地赶紧走离,心中有几分慌张,为的不知是什麽。
或许……是害怕玄嚣发现了那一晚的事吧。起初告诉玄嚣身边的下人莫要张扬,只是单纯地考虑到玄嚣要强、好面子,若知道是自己看见了他那无有防备的一面,心里生了疙瘩便罢,只怕他脑羞、日後更与自己过意不去,向来不喜麻烦纠葛的自己,自是没有必要生事。可後来,他有时会不经意想起那一晚,想起自己当下不愿意玄嚣知晓的心情,或许还掺杂了另一个原因。
他素来只觉玄嚣不过好逞凶斗狠,徒争面子,方数度挑衅自己、更以排行最小之姿在一干兄弟中张扬跋扈,可那一夜之後,他却发现了自己的浅薄,玄嚣镇日把天下、江山挂在嘴边,势在必得,原来不是徒有其表,而是认真的。
那一夜自练武场回转寝殿时,觑见玄嚣仍在藏书阁中,埋首卷册,他知道是自己先前肤浅地错认了,纵使心里有几分不愿承认,玄嚣到底是个愿意为了理想而付出的人。所以不愿玄嚣知晓那一夜,或许只是自己不愿意面对自己对他那份不公平的蔑视与不以为然罢了。
可是……他又为什麽,将自己落下的剑穗、佩在了身上?玄同淡淡敛下了眸,不禁思索起来。
倏忽,一阵天风卷起,扫过那一列满枝红枫,沙沙簌簌,落叶离枝飞散,顷刻宫殿苑囿中让那错落的枫红掩去了天光、也掩去了孑然伫立在苑中的红戎身影,令人再看不清。
黑海最外围,乃属阎王最幼之子──玄嚣之领地。虽然诸子分封之范围多少依照排行次序,然而无人愿意被分封在距离森狱政治中心的珈罗殿最遥远之处,因为那隐喻着远离了权力中心。可玄嚣初被分封至此时,却没有半分沮丧,反在心中觉得定是天要助自己一把。自己领地虽是在黑海外围,可也是距离苦境最近之处,日後若要兵进中原、开疆辟土,此处反而是最佳地带,进可攻、退亦可守。
玄嚣的雄心壮志也未让阎王给辜负,不久前,阎王宣布改制、废除由神思选任太子之法,并立四位太子角逐王位。
这如同是肯定了玄嚣攻伐异域之志,黑海与苦境当前虽是交通阻绝、无法往来自如,然而苦境早有有心份子积极於开通森狱与苦境之往来,玄嚣已与之合作,里应外合,由内部开通黑海出入之道。待黑海与苦境一通,他便有机会对外出兵,争取战功,好更接近森狱的王位一步。
玄嚣殿里的浴池,由一片黑玉铺成,引入了清澈的泉水,此际热烟蒸腾,甫让人从炉口添了柴火,温热了一池泉水、好让忙了一日的主子浸浴。
须臾,一道银白身影慵懒地步入,一双慑人的血瞳白眸此时懒懒地敛着,在浴间门口入口的铁架处,伫了脚步,褪下鞋靴与那一袭银雪色的外袍,在解去腰带时,顺手捏起了腰间那一串配饰。本要顺手将之叠放在衣袍之上,可蓦地心血来潮,他握在了手上,一面把玩着、一面走向那盈着一方蒸腾热烟的浴池。
他裸着身,走至浴池边,缓缓踏下、浸入,直至那滚烫的池水淹至心口处,贴熨着自己日里绷紧的肌肤,舒筋活络,玄嚣登时觉得舒畅了许多,他斜了身,靠躺在浴池边,慵懒地抬起手,那一串系着白玉的红流苏配饰缠挂在自己指间,悬垂而下,在一片袅袅白烟之中荡出一抹红晕。
将这样东西带在身边,已经有多久了?玄嚣试着回想,思得是在自己与一干皇兄们还居住於黑海中央的宫殿时。那一日,不知怎地印象特别深。许是自己向来警戒心高,可那日却不敌倦意、糊里糊涂地在书阁里睡着了,醒来若还在书阁便罢,也不会有这麽多疑心,偏生醒来时人好端端地卧在寝殿榻上,要说是自己倦累之中走回来的,自己也是毫无印象。
隔日他又到书阁时,太师正要离去,见玄嚣来至,他素来知晓玄嚣会在诸官下朝後独自来到藏书阁,他见其好学,也是乐见其成,可这回他看见玄嚣远远走来,不禁停下了本欲离去的脚步,微微板了声对他说:「皇子殿下之好学,老臣欣慰佩服,可离开书阁,也得把那散落一地的书收一收,才不会让老臣隔日一团混乱地找不着卷册呀。」
当时,玄嚣嘴上道了歉,打发了太师,可心里却延续了今晨的狐疑。自己每回离去前必定将自己动过的书册归位放妥,没有道理像太师说的这样。玄嚣更笃定了,自己是让谁给送回去的。
思及这个可能,玄嚣心里浮生莫名的烦躁与嫌恶。许是自己向来要强,即使排行最幼、也不愿意在兄长们跟前示弱一分一毫,而一想到自己竟在谁的面前那样毫无防备,心里便不由来地焦躁。可是他那夜确实是累了、睡得深熟,一点儿也没有印象是谁,只在翌日醒来时,发现这串落在自己身上的白玉红流苏。
泉水蒸腾,白烟袅袅,模糊了这一方空间,却不曾模糊去玄嚣盯着掌心间那串配饰的灼灼目光。
几年来,他盯着这串配饰不下数回,感觉这串流苏模样面熟,却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经在哪里看过。如此看着看着,反觉得配饰上白玉的温润颇顺眼舒服,尽管流苏的大红色与自己一身惯穿的一身银白不甚相合,玄嚣仍是将之佩在腰间,转眼,也过了好些年。
从自己分封出阁,再到被策立为太子……玄同亦是。蓦地,玄嚣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一抹总是艳红戎服的身影,想起那一日自己在退出珈罗殿後与他的对话。玄同那一副高傲、目中无人的模样仍与幼时依旧、教自己厌恶。
可谈话最末,玄同那一瞬望着自己的怔愣,玄嚣却觉得莫名、而印象深刻。那一双从来也不屑正眼瞧自己一眼的淡漠瞳眸,竟在自己身上出了神,玄嚣不禁疑惑,玄同看着的,是什麽?
须臾,他放下了抬着的手,似是不大在意答案一般,慵懒地撩起水、又让它从指尖中淌流下,登时让烟雾蒸腾的一方静谧空间,让哗啦的水声给占据,打断了玄嚣自己的思绪。
他许是刻意的,因为即使花再多心思去思考那人的想法,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不如不想。
被策立为太子之後,玄嚣日子渐渐繁忙了起来,对外有扩张领土的野心、对内又得应付因太子之策立而渐渐浮上台面的尔虞我诈。不久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眼又过了几年,直至某一年,黑海森狱与苦境的通道正式打开,替黑海森狱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