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烨霆一手撩起落地门前的白色窗纱,门外有个小阳台,夏家毕竟是独门独院,三楼的视野良好,一眼望遍远方田野景致。
渲了墨的天空细雨斜飞,风吹、树动、草摇,透过泛着薄雾的玻璃,在他瞳眸交织出一片凄蒙。
「这里可以吗?」望着前方那抹寂然背影,张玉甄眼底透着淡淡同情,「虽然你父母的保险理赔足够让你生活暂时无虞;但那房子有你和父母的回忆,你独自住在里面,怎麽都无法让人放心。」
抓着窗纱的手突然紧握又松开,张玉甄的意思他懂,或许怕他在里面想不开!
「滢滢可说是受你爸妈照顾长大的,凭着这点情分,阿姨也有义务照顾你,算是报答他们在她小时候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你住下来,阿姨希望你能专心将大学念完,我相信你父母心里也是这麽认为」
不晓得有无听进她的话,看似文弱的削瘦少年,倔然而立,缓缓将头靠向门框,玻璃窗上映着他漠然面容,点点雨水哭泣般描绘他的倒影淌流而下。
就算痛,至少皱下眉头也好,强硬吞忍悲伤,以柔软的心反覆磨砺,磨去伤人棱角,要熬多少年?要承受多少千疮百孔的痛?
「不然这样好了,滢滢头脑没你好,国三下学期也要基测了,以她的成绩应该是考不上好高中,我供你吃住,你晚上陪滢滢和小轩写功课,我们互不相欠。」
「嗯……」终於,他轻描淡写应了声。
「那就这麽决定!你看看还欠什麽,等等阿姨陪你过去收拾衣物。」张玉甄暗自松了口气,缓缓退出房间。
偌大的房间内,静得只剩阳台的雨滴声。
转身环顾这间房间,夏家的确富裕,连客房都有十坪大,床舖、书桌、电视无一不备,甚至还有专属浴厕,这简直是王子般的待遇了。
明明离家那麽近,却必须选择寄人篱下,这是何等凄惨的境地?
齐烨霆重重瘫坐床舖上,用力咽下喉头涌起的苦涩,修长手指滑过床上柔软被褥,眼角余光瞄到一张小脸在门口闪了闪。
「干嘛一脸做错事的模样?」许久不见了,自从鱼池事件後,她见他就像看到鬼般闪躲着。
「有、有吗?」夏妡滢探出身子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低头走进房间,怯怯问道:「喜欢吗?」
「嗯?」微微侧头望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病了将近十天,她的气色尚未恢复。
「那个……床套和棉被是我挑的。」她伸手指指床,一触及他的目光,又逃避般别开脸。
齐烨霆默然颔首,仰身在床上躺下,深幽黑眸凝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雕花天花板,梦呓般喃道:「房间很好、家具很好、你们都很好……像住在华美笼中的金丝雀,我即将被某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家庭眷养。」
夏妡滢闻言一怔。那话里满是无奈和讽刺,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他。记忆中的他,即使板起脸孔骂她,也是不带任何恶意,是太久没见面,或是年龄差距,还是父母去世的关系,总觉得他的话有些深奥了。
「你不喜欢可以全部换过!」她微怒嗔道。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在想……几岁才算长大?」他轻轻叹了口气。
「什、什麽意思?」夏妡滢一时无法会意。
「我十八岁了,在别人眼中还是个无法自己谋生的孩子,到底几岁才算长大?」
几岁?说实话,他的问题她无法回答。
见她苦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齐烨霆突然恶作剧般,薄唇微微一勾,其实……他很坏心吧!
想起她哭倒在父母灵前的模样,想起医院中,她冰冷小手在他掌中是如何颤抖着,明明害怕,却被他像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紧紧攫住,逼她共同承担他心里的恐惧。
如果没有她,他应该会在到达医院时,像个三岁小孩般赖在地上哭闹不休!
「滢滢,晚上把你的课本拿过来,我先看过一次,再帮你抓重点。」合上眼,他柔声说道。
「嗯……」轻应了声,夏妡滢的心突然一阵揪疼。
望着仰躺床上看似睡着的他,俊容清瘦,唇色不复以往血色,削瘦锁骨自领口微露,看起来如此单薄脆弱,其心……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真纯了。
如果人可以选择把时光停留在最无忧、最美好的一刻……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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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岁才算长大?
被齐烨霆一提,她突然也有这样的疑问。
那天夜里,夏妡滢辗转难眠。睡不着,推门而出,发现书房灯微亮着。悄悄走到门口,只见张玉甄伴着一盏桌灯静坐在书桌前,一手撑头若有所思。
「妈,你在做什麽?」
张玉甄肩头微微一颤,转头见她站在门边,又抬眸看看墙上指着半夜一点的时钟,不禁讶问:「怎麽了?」
「睡不着。」夏妡滢黯然走到她身边,看见书桌上摊着一本相簿。
「妈妈在看你和弟弟小时候的照片。」边说边阖上相簿,她拉开抽屉,连同相簿下压着的牛皮纸袋一起收进抽屉中。
「为什麽会在这时候看?」她疑惑问道。
「想到烨霆的事,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就想看看照片,坐啊!」察觉她脸色有异,张玉甄拉开旁边一张椅子。
夏妡滢在椅子上坐下,默默垂下脸。
「怎麽了?」张玉甄轻抚她置於腿上的手,温柔问道。
「妈……要几岁才算长大?」
「长大?你指的长大是什麽?」
「长大就是指……能变得勇敢,不再惧怕某些事物。」
张玉甄愣了下,思索片刻轻声问道:「滢滢现在害怕什麽?」
她没答话,沉默了半晌,突然抑声啜泣起来:「我……我怕梦到伯父和伯母……在医院见到伯母遗容时,我不该昏倒……不该惧怕见到他们……」
泪水一滴滴落在张玉甄的手背上,一句话道尽心里无限自责,她眼眶一酸,心疼地搂住女儿。
这些日子来,她协同邻居处理齐家的事,安抚齐烨霆的情绪,却忘了家里还有个孩子也在第一时间目睹死亡,需要做心理建设。粗心的她和医生一样,认为孩子只是染上普通感冒,甚至像邻居阿婆说的被丧事煞到。
「滢滢,没人天生就俱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张玉甄抱着女儿,轻拍她的肩头安抚:「在你三岁时,奶奶生病去世了,乡下丧事多循古礼,身为媳妇的我亲自为她更衣,看着奶奶原本柔软的身体像枯木般,慢慢变得僵硬,慢慢变得黯沉……」
夏妡滢听见母亲提起丧礼,身子不由自主又颤了下。
「小心翼翼将寿衣一件件套在她身上,怕太粗鲁弄疼她;却又想着她没生命了,不会痛……之後夜里守灵,一有风吹草动,脑海就会浮出无数恐怖故事,恐惧感完全凌越失去亲人的悲伤,那年我二十八岁了,还是很胆小呀!」
「那……那天在医院,妈妈也害怕吗?」她怯怯求证。
「当然会怕;但一想到这人对滢滢的好,自然就克服了恐惧。你喜欢伯父和伯母吗?」
「喜欢。」她毫不犹豫答道。
「你知道吗?我们的祖先发明一套让人渲泄失去亲人悲伤的方法。奶奶去世时,好多亲戚前来奔丧,每来一人,像作秀般,大家抚屍哭得呼天喊地,头七、二七、三七……一直哭,哭到後来都麻木了,泪水几乎流不出。」
夏妡滢明了点头,那样的画面在电视情节中曾经见过。
「出殡时,妈妈的心情反而变得宁静,那是真正希望奶奶能在另一世过得很好的宁静;所以,滢滢一定非常喜欢齐伯父和齐伯母,流的泪不够抵消,所以到现在才无法释怀。」张玉甄捧起女儿的脸,轻轻抹去脸上泪水。
夏妡滢点点头,豆大的泪还是不断滑落,她望着母亲,鼓起勇气问出心里最深的恐惧:「妈,万一很多年後,我还是这麽没用,勇敢不起来……怎麽办?」
「就算那天真的到来,妈妈也不会让你害怕,到时候,你把我们托给礼仪社全程处理,我和爸爸不会怪你的。」张玉甄轻笑,一脸没什麽大不了。
夏妡滢闻言顿时激动不已,张臂搂住母亲的颈项,颤声道:「我不要!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勇敢……一定一定……」
「滢滢,现在觉得幸福吗?」张玉甄闻言也潸然落泪。
「很幸福。」她下颏靠着母亲的肩轻点头。
「那就好……我永远忘不了你国小三年级那年,烨霆对我说的话。」
「嗄?他说了什麽话?」
「他说……阿姨,滢滢哭起来真丑;笑起来像天使,你见过滢滢哭泣的模样吗?」
「啊?」微微分开,夏妡滢傻望着母亲,怀疑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过你哭,一直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你只是认真当个乖小孩而已。你知道吗?母亲的心必须承载过孩子泪水才会成长,如果你有心事都不跟妈妈讲,妈妈也会一辈子自以为是,进而无法成长。」张玉甄温柔轻拍女儿脸颊
夏妡滢一脸恍然大悟,破涕为笑,之後母女又深谈了半小时,回房时,她抬眸望着通往三楼的楼梯。
烨霆哥哥,我想我以後可以坦然迎视你的目光了;因为,我真的很喜欢齐伯父和齐伯母,以後、永远、到死都不会忘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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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开学的第一天,寒流来袭,夏家餐厅倒是笑语连连,相当温暖。
「烨霆,住在这里千万不要感到拘束,有什麽需要就跟阿姨和叔叔说。」夏父夏良晖自报纸後探出头来,脸上堆满和气微笑。
「谢谢叔叔。」齐烨霆点头道谢。他对夏父的印象极浅,梳着整齐西装头、方方的脸戴副眼镜,每每和邻居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在公司似乎也是好好主管。
「滢滢,你到底在摸什麽?」张玉甄站在楼梯口大声唤道。
「来了来了!」夏妡滢背着书包自二楼翩然而下,赶紧坐到餐桌前。
齐烨霆抬眸细凝她,整整齐齐的制服,梳得服服贴贴的头发,没有一根乱翘,刘海上还夹了个夹子,小脸终於有些红润了。
「弄个头发弄那麽久,去读书又不是去选美!」张玉甄忍不住又骂了声,将餐盘递给她。
「姊姊爱漂亮喔……」见姊姊被骂,夏伟轩一脸窃笑。
「唉呀!只是弄个头发而已,别念念念的……」夏妡滢不依地娇嗔,瞄瞄墙上时钟後,赶紧抓起夹蛋土司,大口咬下。
「看你们两人吃没吃相,头发梳那麽漂亮有什麽用?看人家烨霆就气质多了。」张玉甄望着默默坐在一旁的齐烨霆,手中馒头一块块掰下,缓缓塞进口中细嚼慢咽。
齐烨霆闻言一愕,抬眸对上两张像松鼠似,双颊塞满食物的无辜脸孔,很配合跟着大口咬下馒头。
吃完早餐,三人一起出门,齐烨霆跟在两人身後,当行经转角已经一个月没营业的早点店时,不禁停下脚步。
许久未修的朱槿花篱,枝芽无肆地张牙舞爪,豆浆甜香不再的湿冷空气里,隐隐闻到海风苦苦的咸味;但海风再苦再涩,比得过泪水吗?
「烨霆哥哥!」
「烨霆哥哥——」
前方一大一小挥着手,像猴子般又叫又跳。
齐烨霆眸色一沉,毅然撇头走向两人,任心里某种情感……在这沁寒如冰的早晨,风化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