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約定 — 楔

「别再打了!」一名壮年男子像在拎小狗一样,一手一只,颇为头疼地将正打得难分难舍的两个小麻烦给分开。

「每天打、每天吵,你们不倦啊?」他可是听到耳朵长茧、头痛欲裂,恨不得自己能完全漠视这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活宝。

而这两只年方十一岁的小动物,完全不把他的问题听在耳中,自顾自的继续吵架。

「今天是我赢了!」皮肤较为黝黑、体格较为瘦小的小孩首先放话道。

「是啊!只算第一招的话,那又有什麽好骄傲、软脚虾!」另一个皮肤较白、体型较为高挑的小孩,扬起下巴满脸不屑回嘴。

「你有胆子再说一次?」

「多送两次给你也没问题--软脚虾!软脚虾!软脚虾!」

「师父--」皮肤黑的孩子转向他吼道:「放我下来!我要跟他决斗!」

「来啊!谁怕你啊!万年软脚虾!」回嘴的同时,皮肤白的孩子还不忘朝皮肤黑的孩子扮个鬼脸。

「都给我--」无奈於壮年男子只有两只手,没有办法抽手给这两只小鬼的头顶送上两颗爆栗,他只好采取更加方便的手段。

用力双手一凑,像是在鼓掌一般,男子用这两只聒噪小鬼的额头狠狠地拍了极为响亮的一掌。

「--住口!」

额上的青筋已经明显得再也不能明显,他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以练功为名,实为小孩幼稚争吵的徒弟。

勤奋练功的结果是他多了两个高明的神童徒弟,但是受损的却是他的耳朵以及脑袋,如果要他选,他宁愿要两个驽钝且安静的徒弟,也不要这两只成天打在一起、吵在一块的小动物。

性格与名字完全相反,他真不知这两人的父母当初在取名的时候是以什麽为标准?

肤色较黑的名叫沈平静,可惜性格火爆冲动,常常一提起剑来,就是要跟人决斗,拼个你死

我活才肯罢休,成天只想着要赢过另一个人,至於其他,一概不管。

而肤色较白的小孩,名唤柳无言,一张嘴巴不止多话,更是毒辣无比,动不动就要亏平静两句,把平静气得冒烟才肯住口,从光用言语就能激怒敌人这点看来,无言可以说是尽得他的真传,只是──他并没有教他这些啊。

当年他一定是吃饱太撑,才会多管闲事、自找麻烦、接下驯养这两头小动物的任务,轻松了别人,麻烦了自己,幸好这种日子将在今天终结,从今以後,他再也不用看听这两只吵架的声音震响天听、看这两只打架的沙尘掩盖苍穹,未来,他可以重拾宁静悠闲的隐居生活,他真是感动得忍不住垂泪两滴啊!

放下了沈平静,手中仍拎着柳无言的後衣领,他迈开步伐往屋子走去。

「慢着!我还没跟他分胜负呢!」看见师父将自己的对手给提走了,沈平静着急的像只被抢走鸡腿的小狗,死『咬』着--噢,不!是死『拉』着师父的衣袖说着。

而柳无言虽然不知道师父为什麽不放他下来,也不喜欢双脚凌空的感觉,但无言就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亏平静的机会。

「不用分也是我赢啦!软脚王...」

眼见这样下去两人又要吵起来,他立刻决定用另一只手遮住柳无言多话的嘴巴,然後开口,向这对争吵不休的徒弟宣布一个对大家都好的消息。

「平静,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当大师兄吗?现在我让你当,你是大师兄了--哎呀!」

冷不防地,他的左手被咬了一口,凶手正是那一只听见他的话後,变得非常不安分的无言。

无言拉开嗓门,愤恨不平地吼道:「师父!我才是先入门的耶!而且你自己说,要他打赢我才算数,他还没赢我呢!」

「但是你爹娘来接你了...」差点松手的他,硬逼自己将痛觉给压下去。虽说他是一身铜皮铁骨,但是无言的一口利牙可不是他能挡得住的。

的确,怎麽不早点来把这小麻烦给接走呢?

当初接下了自家师兄的请求,要将一身病弱的无言给训练成健康的小孩,於是他把无言当成自己的徒弟训练,而平静是他日後收的正牌徒弟,可这两只就为了这个正名问题打了不知多少年。

在有对手磨练的情况下,无言日渐茁壮,然後...他发现他把无言训练得健康过头了。

看!想当年,他接下还在襁褓中的无言时,无言还是个虚弱的婴儿,动不动就没了哭声,但看看现在这健康的小娃儿,都被他架在半空中了,居然还有力气使劲踹他,大吼大叫,叫他怎麽不感慨。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生下来的时候不管我,把我丢给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又想要我回去,天下哪有这种父母,我不回去!」

柳无言涨红了一张白净的小脸,眼中净是抗拒,而沈平静更是吓得连剑都掉在地上。

「...你要回家了?」

看吧!他早就知道,这两只小动物一知道要分开的时候,一定一只会叫着不要回家,而另一只...唉,一脸呆样!

「唉唷!无言,你这......」左脚突然传来许久不见的痛觉,椎心刺骨。无言这下手毒辣的死小孩,居然踢他的旧伤?他可不记得他有教过这种尊师之道。

挣脱了他的桎梏,无言竟还对他扮了个鬼脸,拉着犹在发愣的沈平静,在他伸手抓人之前,以更快的速度冲进一旁的树林里。

「无言!站住!」

可恶!就只记得他那堆旧伤口在哪里,也没见在他过生辰时会奉上一枚寿桃,纵使没名没份,他教给无言的还是道道地地的重龙剑法啊!臭无言...不懂得尊师重道,也念在他曾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拔长大吧!

「好久不见...师弟,你怎麽了?」

浑厚低沉的声音自身後传来,一转头,一对打扮得十分称头的夫妻,牵着一个跟无言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正从不远的路上走来。

男的看起来还很年轻,女的依旧漂亮,而身旁小男孩澄净的眼睛也很像年幼时天真无邪的无言。

「师弟...你...难道又有高手上门挑战吗?」过分担心师弟的师兄一把冲上前来,手中的剑在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前已经出鞘:「在哪里?我帮你解决他!」

「不用了...」他挥挥手,指着那被衣服盖住、早已结疤的旧伤口:「那人早就躺在後山的乱葬冈,我这是二次伤害...」

「二次伤害?」

看着师兄满脸的问号,他只好再补充说明得更清楚一些。

「...你家小孩给我的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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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麽玩笑!开什麽玩笑!」

心情恶劣的柳无言,粗鲁地扭着地上的野草,扭断後又将草叶揉成一团,挤啊、压啊、染得手掌全是绿色的草汁,可这样对待那些野草後,他的心情仍旧没有变得比较好。

「喂...」

「干什麽?」

被无言一把拉来这片树林中的平静,心情也不见得比无言好,口气态度甚至更加恶劣,因为平静已经开始用他的大脚踹树。

无言也很想照做,可是他有更值得担心的问题需要好好研究。

「你爹娘是什麽样的人呐?」无言问道。

「什麽样?你不是见过吗?」平静说。

没错,无言是见过!

看到每年过年时,平静的爹娘穿着阔气地上山来,为平静带来新衣、新鞋,还有各式各样的

食物,无言每年都是咽着口水假装不屑。

如果他在沈平静面前,有哪些时候抬不起头、嚣张不起来,那就是过年;他那不负责任的爹娘,连来看他一眼也没有,一想到这点无言就自卑。

「平静,你为什麽上山来?跟他们在一起不好吗?」

「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无言,我上山,是因为我想成为一代大侠,成为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每次看见平静眼中光芒万丈起,就只为了两字--大侠!无言还是不能习惯平静那副痴呆的蠢样。

大侠?他俩的师父就是大侠中的大侠啊!可生活水准也没有比较好,格调也没有比较高,更悲惨的是,每一年都要待在夏天凉、冬天更冷的山上做清高的大侠,真是自找罪受。

每年冬天,无言就看见怕冷的师父,窝在一床棉被中,卷得跟只虾子没两样,然後开始大吐

做大侠的苦水给他听、告诉他:以後千万别当大侠!

听了这麽多年,无言早听腻了,甚至於他很有把握,未来的日子里他绝对不会变成一代侠士,他最多当个--呃,邪恶的大侠!

看见无言迳自陷入沉思,平静瞄了他一眼:「喔!你想回家吧?想回家就说一声啊!」

「我不想回去。」无言嘴硬地回道。

「但你看起来就是想!我警告你啊!别想逃跑,在我们真正分出胜负前都别想逃!」平静指着无言的鼻头说着。

一想到从小到大的对手会消失,平静就是坐立不安,另一方面也不满无言那对无情的爹娘,做什麽心血来潮,想到还有个儿子被丢在山上,就忽然来接人了,也不给他多一点时间来打败柳无言,名正言顺地抢到他一直都想要的师兄之名。

想想看,被人叫做师兄,那多风光啊?特别是让那个老是跩个二五八万的无言,以崇敬的眼光看着他、叫他师兄,这光景让他幻想一下,他晚上作梦都会笑哩。

可现实却是...

「逃?你当我是什麽!谁像你这只软脚虾?」无言说道。

又是这样...骄傲地扬起下巴,以四十五度的斜角睥睨地看着他,还叫他那个因为打输而获得的不雅封号。

平静往树干上一踹,不平地叫道:「不要再叫我软脚虾!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我怎样?」无言心虚地问道。敢情这无敌软脚王也会有好意见吗?

「只是你爹娘来接你,就怕得躱到树林来,没种!缩头乌龟!」平静骂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平时无言可不会这样乖乖任他骂的。

「谁躱了?我只是...」

「只是什麽?」平静有点获得胜利的感觉,这次总算是叫这毒嘴巴哑口无言了!

难得无言也会辞穷,不知道该用什麽话来堵住平静的嘴巴,但无言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跑。他也曾梦想爹娘会来接他,但那已是过去,他早就死心...不管是对家或是亲情。

「我不想回去...反正他们从来就没想过我、也不要我!」鼻头一酸,无言松开了绞着草的双手,连忙用手背抹去了呼之欲出的泪滴。

而平静立刻转过头去,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这一幕,这场面对他的刺激太大了。无言每每提到家世问题,就会变得特别多愁善感、特别哀怨,完全没了那份嚣张气焰,这样的无言叫他怎麽攻击、怎麽当作对手?

「你...」

刚想要用他笨拙的言语安慰无言的平静,却被一个激动的女人给截断了话尾,那个女人绾起了一头青丝,簪着绿色的头簪,在拨开他俩隐身的草丛後,很是激动地搂住了无言。

「无言、我的无言!娘发誓,娘从没不要你,你要相信娘、你要相信娘!」

「无言...」另一个年轻的男人,手抱着一个--无言?!

使劲地揉揉眼睛再看一回,他没看错吧?那年轻男人的手中,怎麽抱着一个跟无言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而且用非常温柔低沉的声音,轻轻唤着无言的名字,眼睛所洋溢的慈爱,更要平静这在家中十分得宠的小孩也看得嫉妒。

这是什麽气氛?温馨、感人...不好!他看见无言的眼中泛着泪光,嘴唇颤动,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态度似乎有软化的趋势。

正当平静想出口说话时,背後的衣领却一紧。

「别打扰人家一家子团聚,走!跟我劈柴去!」师父像在拎小狗一般,将平静给拎离了现场。

住手!他不能离开!要是他不在的时候,无言答应跟父母下山了,该怎麽办?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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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意志不坚的墙头草!」

平静埋怨地看着穿上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准备要跟父母回家的无言,来跟他做最後的道别。

道别有个什麽用?赶快跟他分出胜负才是重点!

「你不高兴?」

无言皱着眉头,看着这一点也不想祝福他的童年「玩伴」;再怎麽样,他都要走了,至少也给句再见吧?怎麽到了最後的一刻,他还得挨骂--他甚至发现,平静骂人的功夫一瞬间精进不少。

「墙头草!别人说两句就转向,没有定性!不是说你死不回去吗?说话不算话...你食言而肥!」

「不然你要我怎样?」

「留下来啊!」

瞧他说得理所当然的...无言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食指在平静再认真不过的眼前晃了一晃,开始说明他非得回家的理由。

「第一:我爹娘当初会把我交给师父,完全是不得已;第二:现在他们已经知道错了;第三:我家里还有个弟弟要照顾,就算不为了我爹娘,为了我两个宝贝弟弟,我非得回去不可。」

今日无言的父母终於对他说明一切原因:当年无言与孪生弟弟无语甫出世,虚弱的他便差一点难产保不住性命,那时父母正受到仇家的追杀,身体较弱的他根本禁不起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他才会被托付到师父的手上,一过就是十一年。

现在父母已经解决了仇家,还有了自己的武馆,特地来接他回去享福的;再加上他两个弟弟也吵着父母快点接无言回家团聚,就看在这点份上,无言说什麽也会好好疼惜这两个弟弟。

「所以你就要回去,就要丢下我们决斗的约定?」

「别这样子...」

无言也很想遵守约定啊!当初他们两人还写下了契约,卷在竹管里,埋在大树下头,他看见平静黑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了那一枝竹管,然後掰开封蜡,抽出了那一张泛黄的纸片,大声地念着:

「我柳无言、我沈平静,将以正当手段、以公平决斗,来争取师兄之名,胜负未分之前,绝不罢手,若有违者,该当...该当...被虫蛀掉了!」

平静将纸片翻过来,给无言看清楚。

本来是上头写得是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但现在只剩下被虫蛀得坑坑巴巴的洞,无言哼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哭是笑,但是他随即转头问平静。

「那再重新立一张吧?」

「不立!你一定又会毁约!」平静扁着嘴,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张被毁掉的纸,好似早就预知了现实中柳无言的毁约。

「不、我不会的!这一次我一定会遵守约定--我发誓。」

「这张你也发过誓的!」平静火大地将那张毁掉的纸片翻过来,让无言看清楚,要无言想起当初的誓言。

无言沉默了,但随即提出新的意见:「那...不如我们来捺血印吧?」

「血印?」平静满头问号。

一见稍微唬住了平静,无言立刻再加把劲游说:「对!血印!这是最正式的方法,所以我一定会遵守约定的,好不好?」

按血印只是无言听师父说过一两回的方法,详情如何他也记不得太多,但现在若是无法安抚平静的心情,他想,他走也不会走得开心。

无言不希望在离开前,只记得平静如此落寞、不甘的模样。

平静真的静了一会儿,接着很挣扎地问道:「那...好吧,你有纸吗?」

「我有手巾...那你有没有炭?」

「有!」

当一切准备就绪,平静拿着私藏的炭块,掰了一半给无言。

「好了,开始写罗!」

「我柳无言...」

「我沈平静...」

「我俩人在此约定,将要成为顶天立地的侠客,若是有人反悔...」

「要怎样?」无言问。还要再写一次五雷轰顶吗?

担心无言又会反悔的平静,提出了他新的见解:「五雷轰顶太血腥了,不如...」

「不如怎样?」如果违约的惩罚不写五雷轰顶,那该写什麽?

「就让赢的人督促输的人,直到对方也变成一样的侠客吧!」平静说道。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爱毁约的无言实践诺言。他会像钉桩子一样,直到他把无言变成跟自己一样的侠客为止,然後到了那一天,他们的胜负才会有结果。

完全没察觉到平静的阴谋,无言乾脆的答应:「好!我没意见。」

「那就按血印吧!这次你可不能反悔唷!」忍不住再次提醒的平静,在受到无言的白眼後,乖乖的闭嘴,然後学无言一样,把拇指咬破,盖在手巾上。

将手巾折好,无言将它递给平静。

「老规矩,交给你了,你要收好喔!出师後再来找我,别忘了,你也要遵守约定呦!」无言的眼眶微微泛红,毕竟他要去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要跟名义上是亲人,实际上却跟陌生人一样疏离的人们生活,不比在山上,有师父跟平静这两个把他心思都摸透的人,可以任他乱来胡闹。

收下方帕的平静,也开始闷闷地积蓄别离的情感,欲言又止的小嘴张了又合起来,几番轮替後,终於吐出了两个字。

「再见...」

「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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