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火光炽炽,上百人围住了房间,一人居中凛立,气度沉稳,目光炯炯,乃阈奉熙贴身护卫目留踪。
「大尾的交给汝,杂鱼吾来。」疏楼龙宿道。
「哈!」剑子仙迹直视目留踪,向花独照道:「你小心。」
「我理会得。」
几声呼啸,无争门人执武器杀来,紫衫一闪,疏楼龙宿身影错杂在门人之中,似游龙戏水奔腾不休。剑子仙迹拂尘一摆,目留踪提掌而上,两人交手。
琼老扶着阈奉熙与花独照两垒对视,阈奉熙一个眼神,无争门人全去招呼两个入侵者,阈奉熙冷笑道:「药人,你对我下迷药?」
花独照定定地看着两人不语,猜想阈奉熙一身毒血,体质特异,那些药末对他的效用不比常人,才会那麽快清醒。
「我不准你离开我!」
花独照道:「我不属於你,以前不是,以後也不会是。」
阈奉熙怒道:「你是为了替无争山庄繁衍後代、为了延续我生命所培养出来的药人,你是我的,永远都是!」往旁喝道:「琼老,给我将她捉来!」
琼老上前站在两人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花独照,突然身形晃动,枯皱的手鹰爪似地朝花独照抓来。花独照施出轻功侧身闪过,手中银针却不射出去。
琼老一声低喝:「你出手!」鹰爪快速绝伦擒抓而上。
花独照衣袂飘扬,不谙武学的她躲得左支右绌,然而琼老的双手总是差了那麽几分。
只听得阈奉熙冷然道:「琼老,你的武功难道连一个小小女子都擒拿不下?」
琼老心中一凛,速度猛然快上一倍,鹰爪扣上花独照右手,制住了她的行动。花独照看着琼老,低喊:「爷爷……」
琼老痛苦地叹了口气,松开禁锢她的手,朝阈奉熙跪了下去,大喊:「少主!琼老求您放了她吧!」
阈奉熙一脸狰狞,咬牙道:「我早就怀疑是你助药人脱逃的,你身为元老,竟尔背叛阈家!我留你何用!」右手一甩,袖中激射出一道银梭,银梭後头系着小指粗的银链,破空飞刺向琼老额间。
琼老直挺挺跪着,不避不闪,心想若无两全之法,死在少主手下也是适得其所。
「爷爷!」
花独照不及细想,纵身挡在琼老身前,左肩一阵剧痛,银梭透肩而过,从肩後钻出,锵啷一响,梭头猛然绽开五爪成鈎,紧鈎住後肩之肉。鲜血飞瀑般喷洒而出,登时满园芬芳。
「药人!」
「清儿!」
两声惊呼,琼老拔身而起,一掌拍向阈奉熙。
无争门人人数虽多,武功也颇好,疏楼龙宿却不放在眼里,闲然道:「难登大雅之堂的三脚猫功夫,再去练个几百年吧!」珠扇飞舞之间,只伤不杀,令他们倒地不起。
目留踪右爪刨向剑子仙迹咽喉,剑子仙迹左手倏动,扣住他手腕,向外一扳;目留踪左掌往胸口拍去,剑子仙迹拂尘一转,握柄尖端正点着他的手心。目留踪变招极快,左手一缩,反手捉住拂尘,藉力将剑子仙迹扯近,膝头暴起,往他下阴捣去。
剑子仙迹放开目留踪右手,发掌压他膝盖,同时侧头闪过右手袭来的掌劲。两人近身搏打,你来我往,转瞬已过百招。目留踪暗惊对时内力浑厚,自己甚是不如,招招使上十二分力,式式阴险。
剑子仙迹见他发掌之间真气冰凛冷冽,掌风扫过,带着丝丝腥臭之气,似与阈血毒同味,心想此人练有毒掌,攻守之间更为谨慎小心。
忽听得一旁惊喊,两人同时听见熟悉之人的声音,互拍一掌藉对方掌力各退三尺。
「独照!」
「少主!」
剑子仙迹背上长剑一震,一道剑气凛然射出,砍断银梭上的银链,身形倏变,接住花独照半身染血的身子。
目留踪同时飞身纵向阈奉熙,一掌攻往琼老。琼老回身与之对掌,但觉一道冰寒之气由掌心直窜而上,琼老大喝一声,内力催逼,沛然真气袭向目留踪。目留踪咳出一道血箭,身影一闪,挟着阈奉熙疾然而去。
阈奉熙嘶吼道:「药人----!!!」声音渐渐远去。
琼老跌坐在地,花独照挣脱剑子仙迹,扑到琼老身旁,颤声道:「爷爷,你还好吗?」
琼老看着她血流如注的肩头,惊道:「清儿,快,快止血!」
花独照摇头,脸色苍白道:「我……我不打紧,倒是爷爷,目留踪那一掌……」
「嘿,是『拢心剡』。」
「拢……拢心剡!」花独照脸色刷地更白,慌道:「快,快,爷爷,我治你!」说着摸向腰间,急忙寻找小刀。
「不不,我不要你救!」琼老按住她的手,掏出一瓶药罐,递给剑子仙迹,道:「快给她……止血……」
花独照挣开琼老的手,泪流满面,右手在左肩伤口下盛住一掬鲜血,要喂琼老喝下。琼老轻轻推开她的手,爱怜地抚着她的脸,微笑道:「清儿,你别救我,你要活着。爷爷欺瞒少主这麽久时间,为的就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你去烧了翁白头窝,让少主永远也找不到你。」
花独照哭道:「你别阻我,让清儿治你,让清儿治你!」
琼老叹了口气,突然手刀在她颈上一砍,跟着呕出一股黑血。剑子仙迹扶住花独照软倒的身子,琼老道:「执拗的孩子。」抬头向剑子仙迹道:「请好好照料她。」
剑子仙迹道:「我会。」
琼老欣慰地看向天际,星光点点,道:「师父,少主,阈家历代,琼某地狱之中愿受责罚之刑。」强催内力,心脉尽断,气绝而亡。
剑子仙迹背着花独照在林间疾掠,疏楼龙宿跟随在後。花独照伤口虽点住止血穴道,那截银鈎却牢牢地嵌在她肩头,鲜血涓涓淌下,将剑子仙迹的衣衫染得一片腥红。
此去前无城镇,後无村落,看来需得先寻个地方取出她肩上银梭。再奔得几里,忽觉四周景物颇为眼熟,心中幡然醒悟,朝左疾驰而去。
「嗯?这方向……哎呀,闷闷闷!」疏楼龙宿忍不住喟道。
赶路间,花独照被肩上剧痛痛醒,茫然伏在剑子仙迹肩上,问道:「我爷爷呢?」失血加上身痛,气若游丝。
剑子仙迹不知该如何回答,默然不语。只静得一会儿,忽闻耳边传来一阵阵啜泣之声,花独照已猜到其事,泣不成声。
「你爷爷要你活下去,你得收心。」剑子仙迹轻叹。
花独照肩上疼痛难当,撑不住哭的力气,软在剑子仙迹背上半昏半醒着。
再进数里,只见数座参天断岩并列矗立,巍峨壮观,一道巨大瀑布如玉龙悬空,自两岩间冲扑而下,注入一面大湖,湖水自成漩涡。
剑子仙迹停在湖旁,提声喊道:「好友,你在吗?」
瀑布中一个低沉庄严的声音道:「嗯?是剑子。」隆隆水声如雷贯耳,却掩不住两人声音。
一道人影乍现,浑身凛然不可侵的清圣之气,满头银白舍利,法相端正庄严。剑子仙迹、疏楼龙宿和眼前此人三足鼎立,四周笼罩着一股无穷的张力,但觉世间再无如此不怒而威、平和却压迫的庞然气势,令人肃然起敬。
剑子仙迹道:「佛剑,形势紧迫,借你不解岩一用!」
佛剑分说嗯一声颔首,剑子仙迹已进入瀑布後的天然岩穴,料想有瀑布为屏,花独照身上气味有所隔阻,不致外泄。
佛剑分说问疏楼龙宿:「剑子背上何人?」
「祸水红颜。」
「嗯----?」
剑子仙迹将花独照放落,花独照撑开眼皮,见四周岩壁和帘幕般的瀑布,道:「这是哪里?」
「先别管这个,独照,我要替你取出肩上银鈎,你撑着。」
花独照点头,倚着岩壁而坐,强撑无力的身子。剑子仙迹看着露在肩膀前面的一截银链和咬在肩後的五爪银鈎,伸手触碰银鈎一下,花独照猛然吸了一口气,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剑子仙迹惊得缩回手。
「我……我忍得住。」花独照淌着冷汗,右手握紧拳头咬牙道。
剑子仙迹细看银梭,见五爪鈎乃是弹簧控制,须得将鈎爪一齐撑开才行,否则贸然扯下只怕要连肉都拔了起来。他掌心轻轻覆上梭头,五根手指内弯进银鈎内侧,以指力用力将鈎身扳起,看了花独照一眼,心一横,往後用力一拉,那截银链刷地穿过肩膀,成功脱离。
伤口汩汩涌出鲜血,剑子仙迹迅速在肩上止血穴道点落,撑着花独照昏厥的身子,解开她衣衫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肩,撕下衣摆前後紧压住伤口,取出止血药尽数倒在上头,仔细包紮起来。
总算是松了口气,剑子仙迹将花独照轻柔地放落在地,见她汗泪交织,心下怜惜,举起袖子在她脸上抹了抹,却不觉自己也是满头大汗。纵身回到湖旁,道:「我再去无争山庄一趟,并采些药草,有劳佛剑先替我照看一下里头之人。」
「嗯。」
「龙宿你同我去吗?」
疏楼龙宿忙不迭道:「当然,吾不想闷死。」
花独照昏昏沉沉地,左肩一团火烧似地焚热,那团火烧偏全身,身体一时燠热难忍,一时又觉寒冷非常,炎寒交迫,浑身被抽去力气般动弹不得。隐约觉得有人触碰伤口,又有人以清凉的布帛拭脸,口中时时有水滴注,不令口乾舌燥。
朦胧间看见琼老微笑站在她面前,急急奔向他,喊道:爷爷,爷爷!却不知为何跑了很久很远也触不到他。琼老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乖,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或过了几天,神智迷糊中耳边似乎有人说话,声音很耳熟,发烧大病的虚弱令她连眼睛也睁不开。
只听得疏楼龙宿的声音说道:「剑子,这是汝的选择?」
剑子仙迹默然不应,只是在岩石上捣着药草。花独照的伤口每日都得清理并敷上新的药。
「汝身为道门先驱,沾染不得情爱,那是损功判死之举。数百载道虚之行,难道汝要半途而废?」疏楼龙宿语气平静,不闻一丝激动。
剑子仙迹低声道:「现在别谈那个。」
「怎麽,还得看地方?」
「会打扰到独照休息。」
疏楼龙宿闻言怒气一扬,沉声道:「汝心里只有她,有没有汝自己?为她,汝连此事的後果都不顾了!可曾听闻当年武林名人素还真破戒动情的下场?汝同为修道人,怎不知以他为借镜?」
剑子仙迹叹了口气,道:「龙宿,我明白你的关心。」
「汝明白,那就该听吾的劝。」疏楼龙宿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汝不是想救渡红尘,想解苍生疾苦?现下汝连自己的问题都渡不了,还谈什麽救世间?」
剑子仙迹一声痛苦低叹,起身离开岩洞,道:「让我静一静。」
花独照模模糊糊听不真切,脑中却隐约明白什麽,只是身体的不适令她难以细想,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佛剑分说盘腿而坐,闭目参佛,灵台一片清明。滔滔水声盈耳,不减心中平静,水声自然,身亦自然,佛亦自然。
坐悟中却依旧敏锐的官感察觉到一双视线,睁开眼,对上花独照澄亮的两点晶光。
「你醒了。」
花独照感觉眼前此人一身难以形容的清肃圣气,单单坐在那里,岩洞似乎不是岩洞了。五官是端正的,然而她却想不出任何可以形容他的词汇,好看、不好看都不能用在他身上,平凡、不凡都无法解释那样的眉目。
疏楼龙宿是环绕於山水楼台的华丽,任何事物都无法掩其光芒,鹤立鸡群的非凡与浊世格格不入。
剑子仙迹是悠然於天地万物的清风,不带尘埃,与世相融,立於华丽之中不显突兀,处於朴素之中仍是不俗。
佛剑分说是置身红尘却不在红尘,无论何处皆无处的孑然,他的存在似能净化四周不堪,身在此,此便为净土。
花独照一时震慑於他散发出来的气息,竟怔怔地说不出话。
佛剑分说道:「剑子去采药了,一会儿便会回转。」
「你是剑子的朋友?」一开口声音嘶哑,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嗯,我乃佛剑分说。」声音像是能净慰人心的深海,沉稳平静。
花独照打量四周,光秃秃的岩洞中没有任何摆设,只有一帘瀑布,忍不住问:「这是你的居处吗?」
「嗯。」
「怎地什麽都没有?」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心中有,有便生;心中无,有即灭。」
花独照唔的一声,咀嚼着这句话,但觉意思深重,似有所悟,又不得悟。躺得浑身僵硬,右边身子支撑着坐了起来,低头见左肩包紮良好,药草之气微微熏着她,伤口仍一抽一抽痛着,但已可忍耐。
佛剑分说道:「剑子照料有周,才令姑娘病体早癒。」
花独照轻轻拉着衣领,心中一阵温暖甜喜。忽然想起一事,道:「嗯……我叫你大师吗?」
「称我佛剑即可。」
「嗯,佛剑,我听到龙宿说什麽修道之人沾得情爱,便是损功自毁之举,那是什麽意思?」记忆中似也曾听剑子仙迹提起过,只是当时心无芥蒂,未有深想。病恙之中恍惚听见疏楼龙宿之言,只觉此事甚是重要,不得不问清楚。
佛剑分说道:「修道者,意在修心,进而身行。动心,心不再平静,心不静则身难定。最後轻者功力道心不进反退,损毁功体,受刑严惩;重者身败名裂,逐出道门。」
花独照唔一声点点头,又问:「龙宿说到什麽素碗蒸,那是什麽?吃的吗?」
「是素还真,中原的正道支柱。」
「哦,原来是我听错了。」花独照脸上一红,吐了吐舌,道:「素还真,他怎麽了?」
「他亦是修道之人,许久之前动情破戒而身败名裂,脚穿二十四支铜钉,并被判罚於悬空棋盘当棋童。」
花独照咋舌道:「动情一事後果如此严重?那又与剑子扯上什麽关系?」
佛剑分说道:「这该问姑娘了。」
「我?」花独照奇道。
「剑子之於你如何?」
花独照料不到有此一问,脸上先热了,「他……」咬了咬唇,「我挂念他,重视他。」她心中霁然,也不觉得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佛剑分说敛眉道:「剑子之於你,便如你之於剑子。」
花独照心中一突,怦怦乱跳,本该狂喜不已,然而佛剑分说的一番话却有如钟响般敲着她的心,一桩桩重重捣着,千头万绪,胸口郁闷,竟不知是悲是喜,呆呆地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