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独自走在无人的小径。夜空清朗,一弯新月高挂,她将手臂凑到鼻下,隔着衣袖仔细嗅着,轻薄的夏衫勉强将清香压得淡不可闻。
这不行,到了满月怎办?
她轻轻叹口气,寻思着用什麽来掩盖身上的异香,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脑海响起:
活下去,清儿,为自己活下去。
「我会的,爷爷,我会的。」少女自言自语,好似在与脑海那个声音对话。
缓慢的脚步移动着,渐渐看到那间遗世独立的小草屋。她才来到这小镇没多久时日,在野外荒无人烟处找到这间久无人住的小屋,暂时栖身。躲躲藏藏的她颇满意这个隐密的居所,认真地考虑是否该围个竹篱,种些什麽来陪伴自己。
在离草屋还有十丈的距离,她心中倏地一凛,停下脚步,全身紧绷。嗅觉异常灵敏的她,闻到弥漫在空气中和平时不同的异味----像是千百种植物搾浆出来的汁液混合在一起,不同於「臭」的难耐气味。正要转身离去,前方十尺突然跃下一人,挡住去路。异味的散发者。
男人说道:「竟然被你发现了。」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紊乱的气息渐渐平静,弯起嘴角道:「是你的隐匿功夫不到家。」
男人一见到她的容貌,咦了一声,道:「你……你脱胎换骨了?」
「你认为呢?」
「药人,不论你外貌变得如何,都得跟我回去。」
少女眨了眨眼,道:「回去有什麽好处吗?」
「不回去有很多坏处。」冷硬的回答。
「比如说呢?」
男人冷哼一声:「倾尽山庄人力捕捉你。」
「哦哦,现在不就是了吗?」少女将手举在眉前,左右张望,「怎麽来的只有你一个?」
「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你行踪之人。」
「哇,这麽厉害!你怎麽发现我的?我以为我躲得很好。」
男人从腰间软囊捉出一只小白蜂,蜂腹红白相间。
「想不到从小喂养的『翁白头』会让我们拿来当引路蜂吧?你身上的气息,牠们可记得最清楚。」
少女心中一醒,「原来如此。」
「你怎麽懂得医术?」他问。
她扯了一个微笑,道:「这嘛,话说我逃出山庄的某天不小心跌下一座山谷,发现了一个山洞,洞里有个宝箱,宝箱里有一本医经,我翻了几翻就学会了。」
男人眯着眼睛看她。
「不信?那就没办法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呢。」她一脸惋惜。
「废话休说,走吧!」
「喂喂,什麽废话,是谁先开的头啊?」少女不满道:「方才大可二话不说强带我走的,是你自己咭咭呱呱说了一堆话害我不得不接着说下去,以免你唱单人相声孤伶伶地以为人家冷落你,竟然指摘我说废话?真是好心被雷亲!」
男人皱眉,伸手朝她肩上捉来。本拟一捉到手,不料她身形一侧,迅速闪过他的擒拿,竟是上层轻功。
「啊唷,说不过人家就动粗,是不是男人呀你!」
少女左躲右闪,轻巧地像只雪蝶飞舞在夜幕下,男人双爪总是差那麽一点儿就能碰到她的身子,然而那一点儿却像百里之遥,连衣衫也沾不着。
「你哪来的轻功!?」男人又惊又愕。上头传下来的消息分明就说她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为何此刻她的身形却快得连他也扑捉不到?
少女咯咯笑道:「话说有一天我跌到一条河里,河里出现洛神,洛神教我一套轻功,叫凌波微步。」忽然素手一扬,朝男人爆射出点点银光。
男人真气一提,身形倏飞而上,闪过暗器;少女藉着他这一避,直奔进草屋,碰地关上门。
男人跃下地面,看那暗器原来是银针,唔的一声,又看往茅屋。屋里乌漆抹黑,看不见她的一举一动,他不敢大意,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半晌,依旧没有动静。
难不成屋里有密道可以离开?男人心念一动,正想进屋查看,又怕中了埋伏,心想:「你不出来,难道我就奈何不了你?」大喝一声,发出一道猛然掌力,轰破本就不堪一击的草屋。
壁门倒塌,尘烟飞扬,沙土漫天之中只见一个娇小身影蹲在地上,双手掩着耳朵,紧闭眼睛一付等待爆炸的模样。男人不等尘埃落定,飞身而上扣住她的手腕,哼道:「瞧你还能有什麽坏主意!」
「好吧,没办法,被你捉到了。」少女随着男人的动作站起身,笑意盈盈地问他:「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此时男人扣住她脉门,不怕她逃走,很奇怪她还笑得出来,便说:「什麽味道?」
「好像是松叶的味儿。」
男人吸了吸鼻子,果然尘土飞漫中一股松香萦绕,「嗯,真的有。」
「那麽,你是不是开始觉得四肢使不上力,像个老人似的难以控制动作,提不起真气?」少女双眼晶亮亮地望着他,充满好奇。
男人心中一惊,四肢竟渐渐无力,不由自主松开手,软倒在地。少女开心地绕着他走来走去,道:「方才我进屋时就在房壁上撒满麻药,算定了你会拆了屋子来捉我,这会儿麻药和灰尘搅在一块儿,你吸进多少?沾到多少?」
男人卧在地上瞪着她,强撑着开口:「你……你怎麽……没……没……」舌头渐渐大了起来。
「你想问我怎麽没事,是吗?」她叹口气,「真是愚蠢的问题,怎麽不问问我这麻药叫什麽名字呢?」眨了眨眼,又道:「今天心情好告诉你,叫做『垂垂老矣』,记好啊!」
少女在断垣残壁中东找西捡,打包行囊,唉了一声:「又得跑路了。」走到男人身边蹲下,幽幽道:「我应该杀了你以免行踪泄露的,可是那也没用,是不是?『翁白头』记住了我的味道,我躲得了你们,躲得了牠们吗?」摇了摇头,轻触男人腰间软囊,指腹下蠢蠢蠕动,约有三、四只白蜂。捡起地下一块石头,只觉手上石头似有千斤之重。犹豫了一会儿,咬唇用力砸在软囊上。缓缓吁了口气,放下石块,摸向男人的胸膛。
男人全身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她在他怀里掏来摸去。
「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啊,你还不对我的味呢。」搜出一袋钱囊,在手里掂了掂,然後揣进自己怀里,「这附近没什麽会吃人的野兽,不过会咬人的野狗我就不确定有没有了。好运气的话只要躺上四个时辰就行了,不过若你跟别人结了什麽深仇大恨,又好死不死让那人碰上现在的你,那可怪不了我啊,我会多念几句阿弥陀佛,请祂保佑你死有全屍的。」
说罢提起包袱,人影迅速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男人闭起眼,怪自己太过粗心。
你逃不了的,药人。
千草原,恰如其名,此地生长许多医谱药经未记载的奇花异草,遗世的它没有任何子民,更鲜少有人知晓这一处远避中原的世外仙乡。古朴雅丽的无争山庄,是千草原唯一的人烟。
相传无争山庄的阈家祖先原是游走中原武林的江湖人士,武功高强却作恶多端,最後被正道人士击退江湖,从此远遁荒外,寻到千草原,在此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然而阈氏祖先生前仅得一子,早逝後,其下子孙像是中了诅咒一般,不但一脉单传,所生尽为男胎,且代代活不过壮年,更非武骨。势力逐渐衰败,现在的无争山庄,只是为了延续血脉。
无争山庄,与世无争。不是不争,而是无力再争啊!
庄里终年缭绕着草药混合的难闻味儿,但久入鲍鱼之肆,庄里人人都习惯了,面不改色。偌大的庄园,气氛沉甸甸地搅不开,阴森,沉闷。
一名身型微微佝偻的老者走在寂静的廊道,矫健的步伐和苍老的面容不甚协调;他身後跟着一名怯懦的少女,战战兢兢地东张西望,一双小手紧扭着摀住胸口,紧张地想深吸口气,又忍不住掩住鼻子。
两人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老者朝里说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
老者推开门,吚呀一声。房里烛火摇曳,檀木床边正坐着一名青年,模样二十初岁,略显青涩的年轻脸庞上嵌着一双阴騺的眼睛,火光下肤色有些不自然。屋里另有一名男子,满脸风霜之色,抱胸而立。男子和老者互点个头。
青年上下打量眼前少女,嗯了一声,朝老者道:「你出去吧。」转头向男子:「目留踪,你也下去。」
两人躬身退下。少女局促地站着,垂着头不敢抬起。青年拍拍身边床沿,开口:「过来坐下。」
少女碎步移到床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一股像是沟中烂泥,又像是腐败植物的腥臭之气从旁边飘来,少女忍不住瞟他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青年看在眼里,冷然道:「怎麽?忍受不住?」
「没……没有……」声音竟不自主发抖。
青年恚怒地抓起她的手腕,将少女扯进怀里,她「啊」的一声惊叫,已让他以唇封住了口。他用力将她压在床上,粗鲁地撕扯她的衣裳。少女惊恐地尖叫着,推也推不开身上那具侵略的肉体,和令她作呕的气味。
就站在门外不远的目留踪没半点动静,像是习惯了这样的仪式,这样的惊惧叫喊。他的职责只是保謢少主安全。
良久,青年披着衣衫坐到桌前的椅上,凝望半裸着身子蜷缩在内床发抖的女体。她怕、她痛、她不敢面对他,生怕看他一眼又是场折磨凌辱。
青年撑着头,彷佛在等待什麽。
突然,少女的身子一震,扭动取代颤抖,她张唇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双手在床舖上又刨又抓。一点青色从她腹部上下蔓衍开来,像涟漪一般迅速扩展到四肢,一路爬昇。
少女瞠大眼睛瞪着青年,涎沫自嘴角流下。
「救……啊……救我……」
青年动也不动,只是漠然地看着眼前一切。
「救……」少女身子猛烈抽搐,然後平静。
全身是惨青色。
青年提笔在桌上一张纸上画下一横,白纸上是无数的记号。他满不在乎地和女屍半阖的无神双眼对视,一直到屋外传来一声叫唤:「少主。」
「进来。」
老者推门而入,见了此情此景毫不讶异,唤来两名男仆将屍体搬走。目留踪走到门边伫立。
「第五十七个。」青年的声音波澜不兴,「看来这些买来的女人都无法承受我的体质,你期待下一个吗?琼老。」
琼老,原是阈家先祖阈左的徒弟,和其师一起退隐江湖後便钻研医理,照料着其师的生活起居,其师死後仍忠心耿耿地服侍他的子孙;然而每一代男丁都跨不过「不惑」的界线,且每一段苟延残喘的岁月,都是以某种残忍的方法强撑下来的。琼老已是连续五代的守护者了,漫长的年月让他唯一记得自己姓琼,琼什麽却忘了,所以庄里人人喊他琼老。
第五代的阈奉熙有着和前四代先人一样的特徵:瘦弱,无法习武,和一身淡青的肤色,受诅咒的血液,等同宣示着他和前人一样的命运----注定早死。
「不能放弃啊,少主。」
阈左生前修炼毒功,做尽天下恶事,後被正道人氏围剿,为其中一人的掌功所败,而那人的掌力令阈左遭自身毒功反噬,身中剧毒。这样的结果令阈左在三十八岁时毒发死去,接下来的子孙传承了他的血毒,人人活不过四十;而四十大限,是在琼老的极力控制下延长的寿命----第三代不配合琼老指示,只活了二十五岁。
无法习武的体质限制下,传承子嗣和控毒延寿已成为阈家与琼老唯二目的。
阈奉熙听到「放弃」二字,怒气猛地一扬,咬牙:「你还能买到多少女人?还要我过多久这种像种马的日子?药人呢?唯一可以治好我身上毒血的药人呢!?」
「少主,会武功的奴才全出庄去追索药人的下落了,『翁白头』不会错过她身上的味道,您请放心。」
「放心!?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放心?够你再栽培一个药人吗?」他恨,恨这一身毒血让他活在死亡的梦魇,恨那个自小朝夕相处的女子离他而去。她是为他而存在的,竟然敢逃跑!
「少主,咱们不能空等药人,必须在她被擒回的这段时间里尝试各种机会,或许芸芸众生里有个女子能够承受您的垂青并怀下孩子。」
阈奉熙冷笑。
「琼老,你的方法太坐以待毙了,『翁白头』能飞遍中原每一个角落吗?药人难道不懂得掩盖身上异香?」
「少主的意思是?」
阈奉熙指着自己半裸的胸膛,「利用我身上的毒血炼制成外毒,散布到中原去,依她的个性定会自动现身,咱们就守株待兔,等她自投罗网。」
琼老身子一震,道:「少主,这……」
「少罗唆!」阈奉熙冷然瞪了他一眼,「这麽简单的法子,你怎麽会没想到?」
琼老垂首,「老身愚驽。」
阈奉熙伸出手臂,道:「取我的血去,相信你知道该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