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拾
李晋帆从那天之後变得很温驯。
他能接受李芳晴或是继父的碰触,他会乖乖地坐在餐桌用餐,开始学习如何拿筷子,偶尔也会用刀叉;他不再喊李晋扬全名,他开始喊他扬,但绝不喊哥,李芳晴想总比喊全名来的亲密,倒也接受。
另外一个长足的进步是他开始交朋友了,他第一个朋友就是陶安宇。对此李晋帆表示李晋扬不是自己第一个朋友──他是哥哥,尽管李晋扬把他当朋友。
李晋帆很聪明,他开始融入所谓善良的社会。他努力吃,长得圆润点讨人喜欢;他努力微笑,尽管不真心,但他那样美好的笑容总是让人赞扬。
李芳晴喜欢李晋帆──那本是他的儿子,他怎会讨厌,但连继父也喜欢他;李晋帆比李晋扬更擅长运动,他甚至比李晋扬还要高,篮球棒球足球都难不倒他。李晋扬不愿意承认,但李晋帆的运动神经的确很好。
李晋帆开始上学,他擅长运动的本质让他很快地交到一群朋友,邻居也对这位有礼貌又帅气的孩子颇有好感。
李晋扬不讨厌球类运动,只是不擅长罢了,比起打球慢跑对他的吸引力还比较大;陶安宇运动神经发达得和李晋帆不相上下,也常和李晋帆切磋球技,但陶安宇最喜欢的,也是慢跑。
在发生一些之前,陶安宇总是和李晋扬一起跑步。李晋帆讨厌跑步,因为他没有耐心──这是长大後的李晋扬推测的,毕竟人都死了,也不知道该找人求证去。
慢跑是一个需要耐力耐心的运动,你必须掌握自己的节奏,还要度过一段撞墙期才能体会到慢跑的美妙,而且千万不能停下脚步或走或停,你必须一直跑下去,否则你很快就会放弃。
李晋帆无法做到这点,但李晋扬可以陶安宇可以,两人常在太阳西下的时候跑。李晋扬通常会塞着耳机,听着节奏重的歌曲带着自己的脚步,陶安宇不喜欢听音乐;不久之後他才知道陶安宇喜欢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因为跑步而通红的脸,衬着白皙的脖子看起来格外漂亮。他也喜欢看着李晋扬一脸认真地跑,他说,这比谁都好看。
陶安宇常常在慢跑完亲吻他,不带任何情色也不会放肆地将舌伸进去,只是单纯的厮磨、单纯地含住他的上唇,膜拜似地亲吻,偶尔亲亲他的眼睛、脸颊、耳朵,或是舔他的汗水也不嫌脏,然後在他耳边说着喜欢,或者是「和我在一起吧」。
李晋扬觉得很幸福,他几乎想要抱着陶安宇说愿意,但又退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麽,世俗吗?母亲吗?或许都有吧,他无法忘记母亲那天对他说的话,这对他而言是伤害,即使上了研究所依然是他心中的痛。
所以每当陶安宇亲吻他时,他总是先忘情地享受,随即发了疯似地想退开想逃走。
那天李晋帆穿着慢跑鞋出现在操场,笑着说也要加入。
他说,我只剩这一项了。李晋扬那时不懂这是什麽意思,但也没多问,笑着答应了,陶安宇还笑嘻嘻地说你可别又中途放弃啦。
李晋扬塞好耳机开始跑步,李晋帆也是,陶安宇也开始了。三个人一开始只是并排着跑,李晋帆几乎是用短跑的技巧在跑,很快就气喘吁吁,陶安宇指导着他开怎麽跑,李晋帆勉强调整呼吸跟着。
陶安宇其实可以跑更快一些,但他总是为了跟着李晋扬而放慢脚步。那天陶安宇指导他要跑出自己的速度,李晋帆反问他那他自己的速度呢?
陶安宇当下被噎地说不出话来,摸摸鼻子说了声「先走啦」便慢慢地超越两人。
「就剩我跟扬了呢。」李晋帆说。
李晋扬点点头。
李晋帆跑得很辛苦,但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停下脚步放弃,他反而跟着李晋扬,不放弃地跑。
跑了很久,李晋扬发觉,李晋帆开始不那麽喘了,他开始抓到慢跑的技巧,他没由来地心慌。
李晋帆一边跑一边说,「扬,我想我会开始爱上慢跑的。」
李晋扬点头,「很好啊。」因为耳机的音乐他示意李晋帆大声点,此时陶安宇离他们已经有一圈的距离。
「扬,慢跑是我最後一项,我已经成功了。」
李晋扬听的不知为何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点点头,这时MP3已经跳到一首很柔的歌,是中文歌,肯定是妈妈擅自将歌灌进去的──李晋扬有些焦躁地想,但又不想将MP3从口袋拿出来。
「我不懂你这是什麽意思,帆,」李晋扬说,「但我很开心你爱上慢跑。」
「你听起来有那麽点言不由衷。」李晋帆说,哼哼地笑着,李晋扬觉得那种笑声一点都不可爱,甚至很可恨。
「我努力上学,我努力磨练自己的球技,我努力打入这个家这个社区这个社会,」李晋帆说,「我努力和你一样。」
李晋扬瞪大着眼。
「我努力取代你。」李晋帆柔声地说,和李晋扬一样但比李晋扬还要在锐利一点的眼睛有着十几岁的他不懂的情绪。那是经历一切冷暖才会有的情绪。
「李晋帆!」李晋扬尖叫,浑身颤抖,但还是继续跑,但他发现自己步调已经乱了,开始跟不上李晋帆了,他不愿意停下脚步,这就像宣告他输了一样。
「扬你说对了,只要度过撞墙期,的确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不!李晋帆!」
「我就只剩下陶安宇……那个你喜欢的陶安宇,那个,对你着迷的陶安宇。」
李晋扬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
或许那个时候李晋扬才发现自己已经生病了。
「不要,李晋帆,不要!」
「再见,扬。」李晋帆这麽说。
李晋扬在多年之後也只记得李晋帆说的最後一句话。
李晋帆一直想尽办法取代李晋扬,因为他要确保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段艰辛的日子。他需要被爱也想爱人,他忌妒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却从小到大被受疼爱,比他还擅长爱人的哥哥。
他昏了过去,李晋帆的一番话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黑暗中李晋帆的声音扭曲但清晰,萦绕在他耳畔。
「你以为你多好,」李晋帆讽刺地说,「难道陶安宇真会一生一世地追着你?」
你傻了吧你。那时李晋帆只差没说出这句话罢了。
他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多亏耳机里拨放的不是自己往常喜欢重节奏的音乐,而是母亲喜欢的老歌,他才能清楚地听到李晋帆的话,从此认清了李晋帆。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一百年後没有你也没有我
他想起了陶安宇和他厮磨时在耳边说的情话。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他恳切地说。「所以,我们才会在一百年之後相遇、相知,才会相惜。」
他想回他,「但在一百年後,没有你也没有我。」
又何必执着。
※
李晋扬在彼得那边睡了一夜,醒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彼得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有早餐以及之後问诊的时间等等,然後便出门了。
彼得抵达医院开始自己一整天的问诊时光。或许是现代人的压力很大,他整个上午忙得可以,直到中午才有时间打开手机。
是两封简讯,一封是李晋扬,一封是……彼得手上的咖啡撒了一圈出来,惹得旁边的护士小姐又说「医生你的咖啡又撒出来了」、「没事」,然後再听到护士小姐嘀咕「张医生咖啡又撒出来了,该不会是帕金氏症吧」後嘴角抽搐。
是陶安宇传来的简讯,他不知道为什麽陶安宇还留着他的电话号码。
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和陶安宇见面的场景。他摇摇头,打开手机简讯。第一封简讯是李晋扬对自己不太有诚意的道谢,第二封是陶安宇:时间、地点。彼得嘴角抽搐的更严重,然後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这几个小鬼都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吗?彼得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明天注定没有一个轻松的晚餐时间了。
李晋扬醒来吃完早餐就默默地回宿舍了,早上的课一点心情都没有去看,只能心不在焉地打作业,眼睛涣散地盯着好几千行的程式却似乎没有尽头。
手机响的时候他才有些慢吞吞地离开书桌,滑开手机才发现是叫王培瑄的外文系小学妹,从脸书传讯息提醒自己下个礼拜就是耶诞舞会,希望他可以参加,口吻非常有礼貌也不畏缩。
李晋扬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跟方求尘说这件事,又慢吞吞地传完讯息给方求尘後,正想将手机放下,手机却又开始震动,这次不是任何讯息而是来电,萤幕显示着「陶安宇」三个字。
噢,李晋扬这才想起,自己从未删除他的手机号码。
他犹豫的时间很短暂,然後接了起来。
「……喂。」
「今天晚上八点。」他没有多说些什麽,然後说出了台北郊区的餐厅。
「我到不了。」李晋扬诚实地说,「我不能开车也不会骑车……那个地方捷运到不了。」
当然更遑论公车。李晋扬绝望地想,如果陶安宇要他搭计程车,那他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都只能吃泡面了。他瞄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日期,才月中而已啊。
「你没考驾照?」陶安宇问,听不出情绪。
「我不能考驾照……我……」李晋扬说到一半便住了嘴。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他的情绪是在近年才稳定下来,若是在开车的时候发作後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一直都没有考驾照的意愿。
陶安宇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李晋扬想,他一定不会接受这种理由。
过了好半晌陶安宇才开口,「我去接你。」
李晋扬被呛的可以,没有忍住咳了几声,也不知道要问「为什麽载我」还是「你哪根筋不对」,最後想起了所谓的「游戏规则」,才慢吞吞地问地点和时间。
「明晚七点半,宿舍前。」陶安宇说,也不等李晋扬回答便挂了电话,像是在逃避些什麽。
李晋扬呆了一下,然後默默地收起手机,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事在硕博士宿舍还是大学宿舍……台湾医学系要读八年,照理来说陶安宇还是大学生。
不过李晋扬没有勇气主动联系陶安宇,所以作罢。
他放下手机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湿了一片,自嘲地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觉得既绝望又悲伤。
其实陶安宇一直都不是他的心结──虽然某种意义上是造成他病情加重的元凶之一。
他必须承认自己还是爱着陶安宇,无可救药地爱着他。他有的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或许是个被虐待狂,明明心被伤的这麽痛,为什麽依然放不下这份感情?
李晋扬用手抵着下巴,思绪混乱地回想过去的种种,慢慢地,尽管眼角已经无意识地泛着泪光,他还是觉得幸福。
於是他领悟了。
因为陶安宇给他一场很美的梦,同时,他们也也在一起太久了──并不是指情侣的那种在一起,而是更加沉重的定义;所谓的情情爱爱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甚至有些浑沌。
李晋扬了解自己非常依赖陶安宇,身心都是。若陶安宇对他无法真正地残忍,他想,也一定是因为陶安宇念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怜悯自己罢了。
他爱着陶安宇,但陶安宇并不爱他。
李晋扬忍不住抽噎搭搭地哭着,身体因为哭得太惨而不自觉地颤抖,眼泪鼻水爬满脸,怎麽努力都停不下来。